第五十六章《求之不得》
美人斜倚雕花阑干,面纱下雪肌透出异香,在烛火映照下镀上蜜色柔光。她指尖轻拨箜篌银弦,音符似浸满西域葡萄酒,黏稠甜腻,带着微醺醉意,丝丝缕缕缠绕满座贵胄魂魄,令他们眼神迷离,呼吸也染上这靡靡之音的气息。
大皇子杨晨冬胸腔内无名邪火陡然窜起,靴底碾过波斯地毯织金缠枝莲纹,“哐当!”一脚踹翻描金檀木案。案上琉璃盏中猩红樱桃浆泼溅,洒落在《霓裳羽衣图》屏风上——鲜红浆汁顺着屏风舞姬霓裳滑落,恰似美人玉颈泣下的血泪,惊心动魄。
“孤要这头牌明日便入玉牒!”杨晨冬如被激怒的野兽低吼,猛地探出戴鎏银护甲的手,掐住银舞姑娘纤细脖颈。力道迫使她仰头,面纱滑落一角。护甲刮破她耳后轻纱,一小片朱砂绘就的蝶纹暴露在烛光下。他粗暴动作带倒青瓷狻猊香炉,昂贵龙脑香灰混着断裂箜篌弦丝,洒落在猩红地毯上,仿若冰冷吐信的毒蛇。
廊下龟奴吓得缩颈噤声,老鸨抖着身子,颤巍巍捧来鎏金托盘,盘底磕碰声在死寂中刺耳:“殿…殿下息怒…银舞姑娘她…卖艺不卖身......” 话音未落,杨晨冬眼中戾气暴涨,抄起翡翠酒壶砸向描金朱漆殿柱!“砰——哗啦!” 翡翠碎裂,碎片飞溅。他蟒袍下摆金线绣的夔龙纹被酒液浸透,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暗光,恍若蟠龙醉卧血池,狰狞又绝望。
“孤连个妓子都要不得,”他环视众人,声音嘶哑,带着被羞辱的疯狂,“还争什么东宫!” 这话如淬毒匕首,既刺旁人,更扎进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御书房檐角青铜风铃被疾风撞得乱响,似冤魂哭嚎。杨武帝盛怒掷出青玉虎符,擦着杨晨冬额角飞过,“铮!”撞在蟠龙金柱上,迸溅火星!
“逆子!你可真出息了?!”皇帝咆哮震得御案笔架轻颤,“如今不寻,改去烟花柳巷强取豪夺了?!朕的脸面,祖宗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御案上摊开的《麟德历》翻到春分页,朱砂御笔批注如淋漓伤口,划破工整文字。那抹红映照着窗外玄甲卫刀锋寒光,令人胆寒。皇帝猛地拂袖,袍袖带起劲风,“噗噗噗……”十二盏鎏金仙鹤衔芝宫灯熄灭!御书房陷入昏暗,只有皇帝冰冷声音回荡:“简首荒唐!还把不把江山社稷放在眼里?你可知……”
杨晨冬僵跪在地,喉头腥甜,目光钉在御案一角——那里压着他三年前的《运河治水策》。此刻,策论尾页父皇朱笔御批的“庸”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底!更刺目的是,不知何时溅落的液体正洇开御印。粘稠印泥顺着《山河社稷图》河道流淌,在他眼中,仿佛他治水救民的宏愿与尊严,一同化作血溪被冲刷殆尽!他明白——那日醉红楼的丑态己被呈到御前!
“儿臣…儿臣不过要个玩物解闷…”他膝行半步,声音干涩,试图辩解。然而内心,委屈、不甘和被否定的怨毒如岩浆翻涌:凭什么?!他的真知灼见抵不过老三的表面文章?!
雕花漏窗透进惨白月光,映照他蜷缩身影。脖颈青筋暴凸,父皇砸来的虎符脆响,混着樱桃浆气味冲击他感官。他盯着蟒袍袖口暗红污渍,形状如嘲笑,继而发出低低痴笑。
“运河改道…能救三万灾民啊...父皇…”声音似梦呓又沉重,“可您宁可让老三领功,也不愿…不愿看儿子一眼?!”喉头涌上铁锈味,几乎压不住怨毒之火!那卷《治水策》,朱砂“庸”字晕染,像他心口溃烂的疮疤!而屏风上“美人泣血”,竟比他心血更让父皇震怒?!荒谬!何其荒谬!
“凭何不立本宫!!”怒火喷发,他猛地跃起!蟒袍下摆夔龙纹在幽暗中扭曲,宛如蟠龙在血池翻腾。他狂怒踹向青玉狻猊香炉!香炉倾倒,香饼与香灰飞溅,火星燎着《廿西孝图》。“嗤啦……”画卷焦黑卷曲,“卧冰求鲤”西字扭曲,如讥诮信子,嘲笑着他的狼狈与宫闱虚伪孝道。
一个念头如毒藤疯长:若当年接生嬷嬷没说那句诅咒,若母后没谎称他是抱养弃婴…他的人生是否不同?是否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而非背负“孽种”烙印?他目光扫过铜镜碎片,映出的脸因愤怒扭曲——与冷宫废妃相似!二十年了!御花园偷听到的宫人之语“孽种野种”如钢针灼心!他曾砸碎寝殿镜子,可“孽种”烙印岂是镜子能抹去的?!
“哗啦——”他将缠臂金钏掼向蟠龙柱!金属撞击声中,火星溅上燃烧的《廿西孝图》残片。字迹蜷曲如讥笑的嘴。他看着手腕新添刀痕,痴痴笑了,笑声回荡,空洞心寒:“儿臣…学不会三弟把戏…只好…只好学会这荒唐!父皇,您可满意了?!”
猩红地毯在他眼中化作血海。恶毒窃窃私语如潮水倾泻:“瞧,那疯皇子又在撒泼…”“到底是领养的野种,上不得台面…”“血脉不纯,如何能承大统…”“……”
“闭嘴!都给孤闭嘴!!”他像受伤野兽嘶吼,掀翻青玉御案!案上器物坠地碎裂,碎瓷片割破掌心,鲜血涌出,他却不觉痛。心底呐喊:若当年母后没撒谎,若父皇肯看一眼灾民与《治水策》…他又何须如此?!
禁苑外,玄甲卫盔甲与刀锋声如催命更漏。他踉跄扑向角落,抓起鎏金酒樽猛灌。葡萄酒混着鲜血从嘴角淌下,在地毯晕开绝望暗红。
“父皇!您看啊——您好好看看!!”他狂笑着,将残酒泼向御座上方“德才兼备”金匾!酒液血水玷污金字,使其变得污秽扭曲,在昏暗中泛着诡异光泽。“儿臣把运河图纸…刻在了花娘脊背上!把赈济灾民的银钱…熔成了头牌的缠臂金钏!”癫狂笑声惊飞寒鸦,“横竖在您眼里,我杨晨冬,连那倚栏卖笑的妓子都不如!不如啊!!”
不知多久,癫狂笑声化作压抑呜咽。梁间雏燕哀鸣,混合着铜壶滴漏声,敲打在死寂空气里。他蜷缩在狼藉中,手指攥紧半块碎玉——八岁生辰父皇赏的边角料。月光漫过玉上血渍,映出他脸上的水光。
池黛琪立于寝殿阴影,鎏金护甲袖袋丝帕,指尖微凉。春分冷雨打湿裙裾,缠枝莲纹贴着小腿,寒意渗入肌理。三日前,大皇子被褫夺圈禁的消息随雷鸣传来,彼时她正喂玄凤鹦鹉蜜渍樱桃,糖霜如血珠。此刻,玄凤鸟笼孤悬禁苑宫墙,似无声警示。昨日,她见丹妃宫女递果篮给禁军校尉,暗流涌动。
“姑娘,脚下青苔滑。”巧栀提灯照亮台阶,灯光扫过石缝,一道暗红痕迹如毒蛇延伸——是杨晨冬泼出的葡萄酒,散发甜腥气味。
池黛琪脚步顿在酒渍前,那痕迹如大皇子失控的脓血与泪,渗入深宫地基。他贵为皇子却一朝跌落,暴戾不过是脆弱铠甲,是向冰冷宫墙的绝望嘶吼。这深宫,皇子都无法掌控命运,何况是她?一丝冰冷明悟如寒雨,浸透池黛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