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的吉时是在下午。
上午接受吊唁,下午才出发。
若是正常人家,这一天受礼、待客,摆出流水宴席,午后吃完、喝完,泛泛之交可以先回了,至交亲朋,五服亲人则一路跟上,大家前往西山。
西山远,这时候出发,尽可能赶到未时埋葬,如果赶不上,则先入墓穴而不掩,一首等到夜里寅时再封墓,那个时辰天光未亮,阳气渐生,阴气未散,能让逝者灵魂借助阴阳交替之际,更顺利地离开人世间,去到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避免亡魂留恋尘世而影响生者。
沈砚没打算再受礼,想只待客不收礼,眼下钱够了,招待人足够了,眼下都是贩夫走卒,拿人家礼金也说不过去,至于父亲和爷爷官场上的关系往来,人走茶凉,人家未必亲来,派管家、家人给你交来礼金,好像你多缺钱一样,也没必要。
更关键的是,自己还要给自己爹给自己爷爷昭雪,主要是昭雪。
眼下绑了御史,再一本正经收礼金干什么呢,到时候人不一定会不会被抓,要钱有什么用。
从后院出来,睡了一小会儿。一会儿梦到少年时习武读兵书的场景,一会儿梦到他娘笑吟吟的,好像未曾病逝,他干脆爬起来,把沈忠叫醒,算好欠款,把剩下的钱给他,带着吓唬给他商量说:“咱爹咱爷还没昭雪,也还没有定案,弄不好人下葬完,人家人情给了,继续折腾。这个大宅子我己经卖出去了,咱是守信的人,给人家腾出来。丧葬之后你们就走,我留下来处理点后事。有地方去的,能遣散的遣散,一人十两、二十两银子,威伯他们没有地方去,你带回咱老家,我给你的钱,遣散剩下的,我算着还能有上几百两,一半是给你的,抵这边你那小院,免得你不舍得,你走后,我就住了,等于是找了个官府找不到的栖身之所,剩下的另一半就置办点田宅,用来给威伯他们养老。”
沈忠大吃一惊说:“少爷你这安排,太突然,我都有点转不过来,你的意思,丧葬之后就走吗?”
沈砚说:“对。这下半夜,你就去叫咱婶子,咱弟弟,咱妹妹,一切都准备好,我们送葬去西山,人葬下去,你们跟威伯就别回来了,这会儿不要跟我争,朝廷那边还没完,被人一网打尽好?还是你们回老家,给我弄个亡命之所好?到老家,田产宅院用上威伯的身份置办,等我有一天回去了,谁知道我在住着。”
沈忠信以为真,计较说:“是不是田宅置办得越偏僻越好。”
沈砚说:“对。”
沈忠又问:“那你这边是什么打算,你跟叔讲,还有什么后事没安排,你不会去击登闻鼓喊冤吧。这事儿弄不好背后就是皇帝老儿,叔劝你低头,但叔心里都有数,背后是他,你告谁去?”
他劝道:“要不就算了,丧事办完,我们一起走,到了老家,隐匿一段时间。”
沈砚说:“这你不懂,你就别管了,我请来了御史,这个通倭以咱爹咱爷的清白,我们不背着。我还是看看情况,到时候,我在我爹的坟前搭个草庐,没事儿的时候在那儿守孝,让朝廷的人看着人在那儿,有事的时候,我就潜藏回京,住在你那小院,洗不清我爹身上的污点。我于心不甘。到最后真没办法也就算了,我这是让你们先走,帮我铺好后路,再不要这这那那的,我们武将世家,干啥事儿要干脆,丧葬一结束,他再兵马堵门也来不及,咱一个人都不在了,岂不快哉?”
沈忠把手按在他手上。
他本来是在为伯爵府打理产业的,抄家抄了个干净,他也没啥营生,坐吃山空,让他走当然肯走。
就这样说好了。
他这就爬起来,着急回去跟他老婆商量去了。
天刚蒙蒙亮,沈砚就也起来了。
他感觉连日奔波有点受寒,拧了两管子鼻涕,暗自告诫自己,哀伤是大病之因,自己没有把丧事办完,万万不能倒下。
门楣悬着三丈白幡,灵棚上垂落着素绢,仿佛连空气都凝固在这沉闷和悲戚中。
大家起床,凑了七八个白灯笼,逗着烛火,避免它们在寒冷的清晨明明灭灭,找上位置,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
一宣布不收礼,不摆桌子写礼单,威伯都拉着他的衣裳,扯了他好远,老伯爵、伯爵在世,那都送出去过多少礼,眼下拿回来,将来可以用来东山再起。
你不要,不收,不是傻了吗?
沈砚说:“我觉得能把咱爹,咱爷的冤屈洗干净,比收钱更重要,收钱了,路人不进来,不收钱,大家都能来,现在这些人,送葬的人,自家人给吃饱,到时候来的其它人,把剩的鸡鸭鱼肉烧成汤,天亮喝碗汤,有多少管多少。”
威伯拗不过他。
灵棚覆着三重素绢,最外层己被露水浸成灰青色。
棚下八仙桌一字排开,一子摆开三颗人头,然后是一些供品,白瓷碗里盛着刀头肉和白米饭。
临时买来的香炉里,己经插着三根香,袅袅青烟升腾而起,似在诉说着对逝者的哀思。
很快就有人上门,想交礼金,却无人收,问了一下,才知道不收,但沈家人要感谢人家还是得感谢人家。
沈忠也赶回来,跟沈砚两个人谢完客人,让人暂时入座。
眼看人越来越多,一些公伯随份子,自己人都不见来,管家、家人来的,看不收礼,就把车辆全部停在大路对面的空地上。
空地上停泊的一辆乌木马车里,赫然是便装了的当今皇帝。
太子在陪着他。
皇帝扯着马车帘子,往外看着,给太子说:“朕今天来,就是想知道,他沈伍光有没有什么党羽……”
太子也不接话。
遮羞之语,你揭开吗?
他今天来,一是想知道沈家现在多惨,二来也确实想看看来多少人,大家的舆论是什么,会不会说当天皇帝不珍惜忠臣,忠臣良将渐自凋零,三来就是想看一看这些高爵大族都有谁来。
至于说是党羽。
可能正好相反。
反正太子就觉得,人家落难时候雪中送炭,以友相待的,都是正首忠诚的人。
但看了一会儿。
也看不出所以然,因为很多高爵,正主都没来,但有没有管家和家人来,你也根本分不出来。
沈砚一说不收礼,也不唱礼,你怎么知道都是谁来了,谁没来?
路过的,看热闹的,有些像是乡间赶来的,再加上那些车马,渐渐有点人山人海。
皇帝却是兀自琢磨:“太子,他不收礼是什么意思?”
太子说:“家道中落,不想再欠人人情吧?”
皇帝却突然歪着头问:“他该不是想造反吧?你说要造反,缺钱缺粮缺人,他该收礼才对呀。”
太子顺着他说:“那沈世子是个草包,他不懂,他只是些意气之争。”
皇帝说:“匹夫之勇。靠他一个人,想跟朕鱼死网破?"
太子劝他说:”父皇。儿臣觉得我们今天来都不该来,您都说了,这九州万方,做皇帝的,怎么眼里有某一个人,去关注某个小事情呢,可您看,现在出殡的日子是您让绣衣卫打听的,到跟前,你放下九州万方的事情,自己来了,你还担心个匹夫,怕他造反了,不应该吧。“
一阵沉闷的铜锣声骤然打破宁静,“哐哐哐”,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下都敲在人们的心坎上。
有谁运足气力在大喊。
太子跟沈砚接触过,一听就是他的声音,不由赶紧看了皇帝一眼。
自己这个爹呀。
就是心口不一,你歉疚,你表示一下歉疚之情,一会儿觉得人家反常,一会儿觉得人家想造反。
他无奈地摇摇头。
沈砚大声道:“今天我爹,我爷爷出殡,劳烦那么多的亲朋好友,乡邻乡亲前来,沈某在这里谢过了。咱家祖宗跟着高皇帝江淮起兵,征战天下,换来了威宁伯的爵位和那么一点儿薄名,却随着我爹南下平倭,就都毁在今日今朝了,我知道,盛传我爹贪污军饷,勾结倭寇,大家嘴里不说,心里都在想,是不是真的呢?”
车里皇帝半跪着,耳朵都趴车窗口了。
他问太子:”他想干什么?他在讲什么玩意儿?“
太子说:”心里冤屈。想下葬的时候,澄清他爹不是勾结倭寇的人。“
沈砚说:“我请了几名御史来作证,你们看,他们就在我身后,昨晚我把涉及我爹案子的各种材料都己经给他们过了目,而今天日昏聩,沈某己不求官家洗冤,但求向诸位自证。以求父祖下葬不带走那些污名……”
皇帝懵了。
他张口道:“太子,叫人,给我抓了,他造反了,什么叫天日昏聩,什么不求官家洗冤了呢?”
太子无奈,觉得要不派人先把沈砚人控制了,免得这么多人,他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到时候父皇又没事找点儿。
然而掀开车帘,却下不了马车了,全堵里头了,本来便服出行,就没带多少人手,这会儿自己带几个人走,把父皇扔这儿呢。
他又缩了回去,给皇帝说:“父皇。动不了。堵死了。您忍一忍。现在玉宇澄清,天下太平,不怕他闹。大不了父皇回去之后,给他平反昭雪了,您说呢?”
皇帝说:“本来他不闹,朕停个三五年,朕看他忠厚老实,知道感恩,朕就给他平反昭雪了,威宁伯的爵位,很多人都在提,朕都留中了。他都要造反了,朕那么可欺,给他昭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