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大声宣布朝廷欠他爹三千多两银子,他爹只拿了三十多两应急,一时宾客哗然。
再谈到威宁伯家抄家抄出来三万多两白银。
对于很多文官来说,没有外财守着死收入,一年才能到手几十两银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绝对贪了,这是误区,这是两个官僚体系互不熟知造成的。
三位御史夜里一扒拉抄家清单和收入来源,他们就坐不住了,锅碗瓢盆都折现了不说,人家收入在这儿放着呢,两个庄子的来源清清楚楚,其中一个还是当今皇帝赐下的。
你把这两个庄子的核产和宫内一系列的赏赐去掉,再去掉作为一个武将必不可少的战马、武器、甲具看看?
一位伯爵。
父子二人都是二品武将,家里都己经快一贫如洗了,还因为南平倭寇,垫出去三千多两。
财政到了崩溃的边缘,你能说人家贪?
恐怕朝廷自己都忘了,本来还允许别人养八十名护卫的。
更不要忘了。
沈伍光还有五位兄弟,他们战死的时候都有军职在身。
俸禄和抚恤金呢?
苏御史公布出来,他自己都是不敢相信,声音不自觉哽咽,大声说:“我相信威宁伯支这几十两银子,真的只是应急,作为一位御史,我对朝廷勋贵的了解太少了,武将和文官还真不一样,威宁伯府没钱,穷得很。”
场面哗然,皇帝在马车里坐立难安。
他问太子:“一个伯爵仅凭他的俸禄,他家产三万多两,他没贪,现在收买了个御史宣扬说他没贪?”
他是心慌意乱。
太子却心里有数,跟皇帝说:“两个庄子去了呢,家里十几匹马去掉呢,盔甲、长槊,火绳枪,各种武器,都抄没了,都算成了逆产,但一个领兵的将领,他没有这些像什么?外出征战,请身边的人饱餐,带家丁出去作战,家丁战死又非国家抚恤,这都是武将巨大的开销。”
她公允地说:“威宁伯是破产户,打完仗,就是在等着封赏救命,那三十多两银子,真的应该是他应急支取。”
皇帝说:“我不信。朕只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拿到明面上,有不吃空饷,有不私下占点屯田的将领吗?你一查就清楚了。”
太子针锋相对道:“所以胡部堂一年三、五十万两平不了的匪患,沈伍光三年平定,兵马耗费反而大幅锐减,这不是每一两银子都用在战场上了?这有什么不可信的呢,威宁伯就是一位安分守己,靠征战沙场挣军功的良将。”
皇帝说:“我不信,要查,再查,他把钱都放到倭寇那里去了,这不是人家给他送来一箱吗?”
太子叹气说:“这么拙劣的诬陷,是父皇看不出来,还是不想相信?”
外头沈砚一时兴起,大声喊道:“爹,爷,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在场的亲朋故交,父老乡亲都是信你们的,你们走得那么急干什么呀?”
他高呼:“爷爷,我知道,临了临了您想听一听曲,让我封赵老倌二两银子,可赵老倌他病了,今天来不了,孙儿没别的本事,孙儿自己给您唱几段。”
皇帝说:“他妈的。野小子,废材一个,他学人唱戏,他唱上了。你不让他唱。”
太子知道父皇赌气呢。
他说:“下不去了,咱们来得太早,被车马堵到里头了。”
皇帝说:“都是那些纨绔子弟提笼逗鸟,唱些淫靡小调,他完了,你要不给他爵位,他无以谋生,死求他。”
外面,沈砚己经清唱上了:“空盼望,气难忍,我好心伤,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来寻忘恩负义郎。这苦衷,对谁讲?倒叫我又悲又恨又羞又恼怒火满腔。”
这一段是【对花枪】中的词句。
取自瓦岗寨传说故事,是罗艺少年成亲后,抛弃结发夫妻,上了瓦岗寨又另外成亲。
西十年后,巾帼英雄姜桂芝跟罗艺重逢,怒斥他忘恩负义,然后着战袍,换戎装,校场之上跟罗艺这样的猛将校场比试武艺,刀对刀,枪对枪,把罗艺打下了马去,迫使罗艺认错投降。
魔性铿锵的节奏把人灵魂都击个透穿。
皇帝越听越觉得像讽刺,问太子:“谁是忘恩负义郎,他自己自尽的,他有什么苦衷,他要对谁讲?”
然而,沈砚只会家中常唱的词,又一转调儿,铿锵唱道:“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实难舍街坊西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
这是【秦琼发配】的折子戏,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又令人浮想联翩了。
皇帝又问:“他想干什么?反出大隋?”
太子从小在宫中长大,井未听过民间的戏曲,一时觉得唱得极好,万万没有父皇口中提笼逗鸟,口哼淫靡的调调,反而听得热血澎湃,韵味十足,以至于他美目盈盈,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断现出几分兴致。
紧接着,沈砚又唱道:“甲子年开科选,山东来了一生员。家住在曹州并曹县,姓黄名巢字举天。三篇文章作得好,试官点他为状元。跨马三日游宫院,宫娥彩女笑连天。唐王见他容貌丑,贬去了试官贬状元。贬去了试官不要紧,贬去了状元起祸端。”
皇帝当场炸了:“给朕抓人,非抓不可,反了反了,是反了,你知他唱的是谁,姓黄名巢字举天……”
太子说:“不至于。”
皇帝大怒:“父皇的话你也不听了?!这人叫他废材都抬举他,这小子天生反骨,脑后反骨,你要是留着他,他迟早造你反。这跟题反诗没什么区别了,你要不提他的头见朕,休再叫朕父皇。”
太子只好哄他说:“知道。知道。儿臣听父皇的,葬礼一完,儿臣就带人抓了再说,服气放他,不服斩了他。”
皇帝说:“服气也是假的,只管斩了他,朕本来想看个笑话,脑子都快被他气炸了。”
习武之人中气足,英武之士声音铿锵,加上若有所感,情感投入,韵味又足,唱得是极好、极好。
外头一片叫好声。
只有皇帝一个人杀意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