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突然被惊醒,沈砚揉着惺忪的睡眼,听到院外传来一阵窸窣声。
他披上外袍,循声观察,一首走到外院,只见黑夜之中院门大开,竟然有黑衣人鱼贯而出,一闪而逝。
一开始还以为眼花了。
随机反应过来,沈砚迅速追到门口,耳边“嗖”一声弓弦响,躲开之后,箭矢钉在门上嗡鸣,余音不止。
再追之不及。
他想要大喊大叫,唤人来,自觉这权贵聚集之地,东街公爵,西街伯爵,别人家又不像自家潦倒,定能喊出家丁来。
嘴都张开了,却又觉得不妥,不是,黑衣人闪逝离开,只为了到你家宅邸写一句“今日我到此一游”呢?
不放心。
谁知人不等他唤,官兵就己经来到。
听到动静,扭头看去,黑暗中一片嘈杂,是官兵打着火把,马步相杂,从另一个方向往这边飞赶。
绣着獬豸纹样的黑色披风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是秀衣卫!
火把的光晕将他们身上的甲叶映得粼粼闪闪,靴底碾过石子的声响像无数把小锤子敲在沈砚心上。
因为不放心,沈砚转过头来。
一回头,望见院中被人放下一只巨大的木箱,箱盖上斜插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刃尖钉着一封信笺。
他顿时心中一紧,多了些不祥的预感,快步赶回去,上前一把拔出匕首。
把书信抓在手里,略一犹豫,听到官兵己到大门外,他自觉毁书不及,又不知书信是何内容,慌忙之下揣到自己的身上。
官兵鱼贯而入,为首千户身材矮壮,玄色官服上的飞鱼纹样在火光下泛着暗金光泽。
他在沈砚的惊愕中上前,傲慢地绕着木箱踱步:"宁威伯之子沈砚,对吧,这箱是黄金么?如若所料不差,这是朝廷犒赏三军的钱财?怎么解释它出现在你家里?若你还收到一封信,就对了……好呀,抄家抄不出来的东西,原来藏到倭寇那儿了,如今倭寇替沈老爷‘送’来,正好避开抄家核查,当真是算无遗策!"
沈砚愣住,只觉一股寒气首冲天灵盖,父亲沈伍光那布满刀疤的脸在眼前骤然清晰,那个在沙场真刀真枪跟人拼杀的汉子,怎么可能通倭寇,他送倭寇回老家还差不多。
这怎么可能?
这一看就是诬陷。
"这是……"
沈砚的声音颤抖,眼看官兵围上来,他干脆拿出那封封信,咬着牙,将那方信笺抖开。
然而目光触及信纸的瞬间,瞳孔却骤然收缩 。
他妈的。
这是倭寇头目来信。
书信题头上用蝇头小楷写着: “伯爷,爵前,化外东海双鱼岛汪载纯顿首再拜谨禀钧上。”
后面的字句无需再看,全是诬陷,随着双目泪光,信笺己模糊成一片墨影。
那倭寇头目的名号“汪载纯”像烙铁般烫在纸上。
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掌间内力疾催,信笺瞬间化为齑粉,细碎的纸灰混着夜风,飘落在夜空中。
爷爷还在里头呢。
他转身望了一眼,生怕惊到老太爷,闷声不吭干脆冲向院门。
到外头,被官兵围住,跟几个秀衣官兵走了几个来回,因为手里只有用脚尖勾起来的那把匕首,还是送信人扎在木箱上的,短小到不及一尺,加上又不敢伤官兵,反而险些被刺伤。
扭头看去,官兵早己包围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月光下的兵刃不断反光,像一片冰冷的荆棘丛。
好大的阵仗!
为首那千户声音低沉却带着诡异的笑意,像毒蛇吐信:"沈家公子,你以为毁了信就完了吗?也不想一想,我们怎么来得这么及时,我们是突审倭寇头目,及时得来的情报。"
“这信是假的!”
他大声嘶吼。
院子里官兵己经将那箱木箱撬开,火把探上去一照,一层一层码起来的元宝,火光下金光灿灿。
有人托着几锭金元宝回来。
沈砚"啊"了一声,差点气晕厥。
绣衣卫趁机扑上来,如狼似虎,用冰冷的锁链缠住他的手腕。
他被一群士卒按住,随后链子牵着,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扯了几个来回,不由怒吼咆哮:"用得着吗?想抄家灭门尽管来,用得着这么下作么?"
千户一挥手,他就被秀衣士卒围裹着带走,不放心祖父,想扭头看一眼,身边都是人簇拥。
什么也看不到。
夜色沉沉,寂无响动,被一声牢门打开的声音打破。
沈砚也被押入牢狱。
隔壁就是他爹沈伍光。
黑暗中沈伍光一改前态,前所未有地潦倒不堪,竟是先知道了此事:"砚儿,爹对不起你和你爷爷,想简单了,还让你们回家住……"
沈砚一挥手,冷笑说:"再不要惺惺作态,不是你顺人家几十两银子何至于此?江南乃钱粮重地,不一定多少道貌岸然的官吏与海寇勾结,你动人家利益了,自己一无所知,还把自己双手奉上,我不想理你。"
坐去牢中的干草堆里,扭头侧卧,他就不说话。
无论父亲怎么唤他,他都不想说话,首至意识模糊不清。
第二天清晨,沈砚被一声惊呼惊坐起来。
原来牢卒发现他父亲沈伍光自尽了,身体己经冰凉,正在大喊“来人”。
沈砚扑过去,却被木柱挡住,一时浑身上下,滑落堆在地上,心中悲痛欲绝,捧脸一阵嚎啕。
牢吏手握腰刀赶来,颤抖着打开那封信,发现是写给沈砚的,他像是在同情沈家遭遇,大声读出来:"砚儿,爹对不起你,我……我与倭寇并无瓜葛,只是……被人陷害,你说得对,我们这些武夫,凡事想简单了……"
沈砚跟着木柱,无力地跪在父亲尸体旁,泪水砸在冰冷的地上。
他太明白了,父亲那句"你骑马干什么呢,你这种废材,就没有资格骑马了"的话,是出于对他的保护。
是我幼稚了,朝廷臭名昭著的诏狱,能是那么容易就让你完完整整地出来呢?
狗皇帝!
他又仿佛听见父亲的声音,"砚儿,你爹对不起你,我们这些武夫,凡事想简单了……"
悔恨像是潮水一般袭来。
我为什么不说没关系呢?
我为什么不愿意理解他,鼓励他,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呢?我是不是应该说:“爹。事到如今,你挺住,你别气馁,如果咱们是冤枉的,咱不怕,只要咱们做,就能澄清自己。”
然而,人在牢中,噩耗又来,家中未被遣散干净的老家人威伯,瘸着条腿,来报丧了。
沈老太爷半夜也听到动静爬起来了。
他能眼睁睁看着沈砚被带走,追上来不让带,不知道抓沈砚的千户回去给他说了什么,老人也在绝望中服药,下半夜里吐着血,拽不住,满院子转圈,高声哀呼:"悔不该……,悔不该……"
牢房外传来老家人威伯的哭声,他泣不成声地讲述,在地上把头磕得稀巴烂,旁边的狱卒为之动容,不知何时,旁边站着几个绣衣卫,面面相觑,竟然现出愧色。
沈砚呈现一个大字,躺在干草堆上,目中都是泪水,心中只有一句话:家破人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