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沈砚又去见了金三爷,想来想去不知道带点什么,就提了点烧酒和买来的一些熟食。
金三爷虽说是蒙古人,但与汉人己经没两样了,这些从元帝国覆灭起,变成大晟军户的士卒,就这样演变下来了,他头发用黑布帕子裹成汉式包头,帕角垂在颈后,却总有些蜷曲的碎发从布缝里钻出来,在阳光下泛着浅棕。脸盘方正,颧骨却微微高些,被日头晒成黄铜色,若不是五大三粗,大腹微挺,耳朵上挂三个环,他跟汉人的财主、豪强没啥区别。
之所以拜见他,是沈砚首先要转运煤,其次是做的西山的砖瓦生意,最后才是要转运粮。
金三爷是刚收了跤摊,身边还跟着五六个膀大腰圆的跤手。
在别人看来,这可能是金三老爷的狂野和彪悍,因为练跤,身边都是跤手,所以了不起,惹不起,但在沈砚看来,这是色厉内荏,专门给人看的虚张声势,因为相比于其它帮派,他只在西山有关系,没有多少根基,他只有给人看他耍狠,让人觉得帮派争斗起来他另有依仗。
沈砚抱了抱拳,客气了几句,开门见山说:“我主要是做西山砖瓦瓷器陶器生意的,来见金三老爷,是做个投靠。马不走空,也会拉拉煤,回去烟京,再捎带运粮食,您看要是这么干,您这儿有什么条件?”
金三愣了一下。
一般来到的人,要干车行,都是乞个活路,都是承蒙他关照,都是来需要他许可,许口后给干,才说干什么,没想到来个年轻人,首接是谈判,听这意思就是我反正要干,你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金三拿了个旱烟袋,让徒弟点上,吧嗒吧嗒抽两口,找个圈椅坐下,二郎腿,惜字如金地问:“几个人?”
沈砚说:“到年底,怕得一两千人吧。”
金三差点被惊跳起来。
沈砚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哪有一两千人,只是他在试探金三老爷,他不等金三老爷表示什么,就说:“运河的生意,都被漕帮拿了,车马行的生意,他们也要染指,凭什么?所以,我带咱兵户兄弟从事这一行,从金三老爷这里借个道,跟他们争一个究竟,您是跟我站一起呢,还是另有他想?”
金三愣住了。
他的关系何尝不都是在军户这边?
但问题是,上头打压军户,不让军户干,在大晟看来,什么都是世袭罔替,军户只能军垦当兵,漕运的只能漕运,车马行的车马户就走车马,他因为老表在西山管煤,借这一利势拉了个帮派,表面上是跟张家,跟陈家分庭抗礼,实际上多数是小弟们自吹自擂……
眼看锐性十足的新人,来到一提,就是要把张家、陈家在这一行的生意给干下去,你这不是找事儿吗?
我跟你结盟跟他们干?
我找死呢?
他强打镇定抽几口烟,用了一句汉人的话:“万事和为贵嘛?”
一句话,就让沈砚把他看扁了,还是那句话,他虽然靠入赘成了地方上的人,但他的关系还在军户,朋友,亲友,跟他的人也是军户,不敢为军户伸张,他哪来力量,靠他几个跤手吗?
沈砚脱掉衣裳,给金三看了一下伤,请求说:“听说金三老爷喜欢摔跤,我今天来了,愿与金三老爷的弟子切磋一二,我用单手,不是托大,只缘身上伤势未愈,若是赢得一招半式,暂且挂在金三老爷名下借一条路,但很快,我就分开出来了,不是不能跟金三老爷到老,我是要问问张千户陈千户,都是兵户,为何运河的生意别人都能干,我们不能干,他们何故相逼,专门欺压我们兵户?”
金三真的傻眼了。
本来他是坐地的老爷,沈砚来干这一行,应该经他允许的,但这样一来,他有一种错觉,让自己允许,是给自己面子。
怎么办?
他需要思考一二,就招呼说:“阿大。跟沈爷试一下。”
他的徒弟脱了棉服,换上跤衣,跳几个跤步就上来了,他上身穿着的厚棉质跤衣称为褡裢,下身则穿棉质跤裤外加套裤,脚穿皮靴,很是那么回事儿,但沈砚一看,就知道这是野跤。
为什么说他是野跤?
大晟高皇帝想恢复汉唐时期的相扑,又有想和蒙元争长短的想法,重视摔跤,他是通过相扑营,也就是后来的善扑营来实现这一目的的。
正经官方推陈出新的跤走的是小架子,相较其他流派较小,俗称 “黄瓜架”。
这种架式使得摔跤手的重心较低,稳定性更好,能够更灵活地应对对手的攻击,同时也便于发挥自己的力量和技巧,在瞬间发动攻击或进行防守。
这金三老爷,不走相扑营路数,不走蒙古跤路数,那他作为蒙古和府所重叠的身份就没起到作用,很可能是自己瞎捉摸的,以至于出场这几个跤步,让人一看就是野路子跤。
沈砚也换上跤衣,跟他大徒弟站对面,眼看大徒弟伸头抓挠跤衫做试探,叹息一声,托臂拿臂就进去了,一扯一绊就是一跟头。
跤跟擒拿结合,这才是正路,光跤不拿,杀伤力不大,还墨迹,光擒拿,不配合摔跤,人哪有那么好拿,无论是蒙元还是大晟,军中跤的路数里都有擒拿,下重手时给你分筋错骨。
金三敲着旱烟杆问他:“你这是摔跤呢?”
沈砚笑了:“金三老爷有所不知,【蒙古秘史】有言,不里孛阔能以只手执别勒古台,以只足拨倒,压而不令其动者也,因为成吉思汗在,他不敢下杀手,于是后来别勒古台反击,遂跨其身上,交其二领扼其喉,以膝按其腰,力扯而折之……在战场上,蒙古跤是徒手搏杀技能,选手先用单手单脚摔倒对手,再衔接运用擒拿技术压制锁控,如锁颈断腰等拿骨技术,让对手动弹不得或丧失战斗力。”
金三因为是野路子跤,反而不敢吭气了,“哦”了一声说:“先祖们,太重杀伐了。”
他己经想好了。
他说:“你想干,干就行了,但不能打我旗号,我也不干涉你,壮士觉得如何?”
就等这句话呢。
沈砚抱拳道:“多谢金老爷成全,他日沈某争得三尺地,必不忘今日,不会让金老爷无处立足。”
人走了。
金三老爷还是坐在圈椅上敲烟杆,抽了敲,敲了又加烟丝,叹了好几口气。
等他师爷来到,他几个徒弟还在说:“师傅。那姓沈的也太狂了,年龄轻轻,都来教训师傅来了。”
金三爷摇了摇头,也没多说,师爷来问,金三爷还是不愿意多说。
在他看来,有点像姓沈的邀请自己来干大事儿,自己不敢,但问题是,自己被官府治改了呀。
别人都没事,你收容些军户,他一会儿来抓逃户,两会儿来抓犯罪的,运煤的生意,呵呵,大家都烧柴火,哪来那么多运输生意,更何况煤那么便宜,运费能高到哪,说好听点儿,自己三足鼎立,说难听点儿,其实就是人家看不上这口饭,你其实还要靠人家运力不够,人家让你的人顶上去做个补充……
他说:“不是猛龙不过江,烟京来的后辈,不定有没有靠山,我们挡他的路干什么呢,他要抢的也不是我们这点儿生意。”
沈砚回到老徐那儿,老徐天快黑那一阵子都忙疯了,带了西个人,都忙不过来,卖陶器什么的跟抢一样,一口气卖干净,连夜壶都被人抢了,他让人生了火,正在清点一把一把的制钱,还不停吓唬西个年轻人:“你们没有揣身上啊?老大给是给的,自己私拿性质不一样啊?”
抬头看沈砚回来,他眉开眼笑,笑着说:“正在教育他们几个呢。陶器按5文卖,卖光了,连夜壶都能被拎走,我的天哪,那一阵子围得周围水泄不通,你咋预料那么准呢,位置怎么挑那么好呢?”
他给沈砚说:“今一天卖了六两多银子,都快卖光了,生意是好?”
苦笑了。
你买地150两,你到哪跟人弄钱呀。
旁边是新招的小弟,还不敢明说,能挣但咱……得量力而行呀,他这十亩地,你买一亩行不?
沈砚说:“给康六点钱,让他去买吃的,咱们犒赏一下自己。”
康六正要走,他又叫住说:“你回家说一声,晚上就跟我走了,老徐这儿陶器都卖得差不多了,我们得上新货。”
康六兴奋地说:“我知道了,先生,你放心好了,我没事儿,我说走就能走,家里没啥人。”
他走后,老徐凑身边问:“谈的怎么样?”
沈砚说:“我们干我们的,老金不干涉,我许诺他,我要是干成了,有他一席之地。”
老徐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抽成,他靠什么为生?”
沈砚说:“他是不敢抽成吧,你这样,要这样干的话,我们得招人呀,否则你没人,你没势力,马上金老爷摸清虚实了。”
老徐欣喜若狂,发抖道:”招多少为准?“
沈砚说:“有多少招多少吧,我觉得千把人吃饭不是问题,壮年劳力要是聚起来一两千人?”
他又说:“这口饭我们才吃得下。说实话,我没想过民间也这么黑暗,都是官府在后,帮派在前,不是你肯干就能挣上钱,那既然这样,咱们吃这碗饭,就得狗嘴里夺食。”
老徐同意说:“你看我们兵户惨的,到哪都有在外头浪的兵户人,总得有个人扛大旗,到时候一呼百应。老大,我给你说了的吧,我是武功卫的,周全是燕山卫的,之前是没口饭吃的,谁也不敢联系谁,你一说,别人觉得你想蹭人家,要是真能立得住脚,人我们不怕,随便喊。”
沈砚问:“行伍之法,你还记得多少?是这,我们是在狗嘴里抢饭的,我们得防着狗咬人,所以人招来之后,得练。”
老徐蹲在一旁,跟着他动,附和说:“得练。”
沈砚说:“还要招师爷,算账的,造籍的,管后勤的,你要是老行伍,你懂?”
老徐说:“我懂。就是人有了,大家挑担子来去吗?”
沈砚说:“先有人,不是兵户我们也要,我们不设门槛,不要顶首银,暂时不抽成,将来抽成的话,也是取之于他们,用于他们,比如抚恤银,养老银。本身脚力、苦力的活,还能设门槛,还要再抽佣,可以挡着你,这人可以干,那人不能干,这是什么道理,这有天理吗?而我们军户因为赋税重,本身就首当其冲,想出来谋个生,他动不动把你隔绝在外,凭什么?”
老徐带着狂热说:“对。为什么,凭什么?我们这些军户,我们不是囚徒,我们是跟着高皇帝南征北战,打下这万里河山的人,到现在,我们连囚徒都不如,亡命在外,他们凭什么?”
沈砚冷笑说:“狗皇帝,薄待军户,盘剥我们,迟早自食恶果。”
老徐愣了一下。
不是,这本源问题咱们能追究吗?
他说:“皇帝肯定不知道底下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千户们不想让你种地,把你盘剥得不像样子。其实百户也有份,我都不敢捎着他们骂,周全他爹是百户。”
他又岔开话题,像是又瞬间清醒:”就是人多了,咱们养得起吗?“
沈砚说:“想办法,会有办法的,包括那150两买地钱,你别瞎担心,我会想到办法的。有时候是机会你不能错过,知道你晚上生意为什么那么好吗?这新城老城给你强行划开,中间留了这两里地,他有的住这边在那边干活,住那边在这边干活,加上来回腾仓,港口接活,他能不走道路过吗……人也一样,机会来了,你没人,形成不了势力,漕运和转运的大饼,你根本切不下来。”
烧了点热水。
沈砚突然问:“你说这船上的人,他像我们一样这样生火呢?”
老徐说:“应该都是用炉……”
他马上夸奖说:“卧槽。老大,你这念头一动,就是钱呀,对呀,船上他怎么生火,也没柴火呀。”
沈砚说:“你知道为什么西山不让乱砍乱伐吗,你知道京城五大厂里头,谁供应最紧张吗?”
老徐说:“西山不让乱砍乱伐,肯定是怕砍完了,树木不留苗。要说五大厂的生意,那肯定是台基厂,澄清坊平时都挤不动,柴火买不上,像柴炭厂、运薪厂……我看了,以后都得用煤。”
沈砚说:“煤怎么用呢?跟罗娘子试了一下,烧不好烧的,压成煤饼更难燃着,要让大家都用煤,恐怕得调配方,吃完饭我连夜走,你留在这边,要是遇到事情,打不过要避让,等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