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春，沪上，东风国营饭店。
空气里浮动着劣质炒菜的油腥气，混杂着“为人民服务”红漆标语新刷上去的刺鼻味道。
头顶悬挂的“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横幅，被穿堂风吹得微微晃动。
高音喇叭里，《东方红》的旋律铿锵有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宾客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蓝工装或卡其布列宁装，挤在油腻腻的圆桌旁，眼神或麻木或带着点看戏的兴奋，齐刷刷投向角落里那个被按着鞠躬的身影。
“晚晴！还不快给少川道歉！”继母王秀兰尖利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广播，刻薄的吊梢眼死死剜着苏晚晴，涂着廉价口红的嘴唇开合，“女孩子家家的，还没过门就耍脾气，像什么样子！沈家看得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只涂着鲜红丹蔻的手，铁钳似的，狠狠压在苏晚晴纤薄的肩胛骨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按进油腻的水磨石地砖里。
苏晚晴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
她身上那件鹅黄色布拉吉连衣裙是生母留下的旧物，料子极好，剪裁合体，勾勒出纤细却不失玲珑的腰身，领口别着一枚小巧圆润的珍珠胸针。
她在这片灰蓝的海洋里，亮眼得近乎格格不入，也刺眼得让某些人心里发堵。
她没挣扎，只是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株柔韧的玉竹，任那泼天的羞辱劈头盖脸浇下来。
对面，沈少川叼着根烟，花衬衫的领口敞着，露出瘦骨嶙峋的锁骨，蛤蟆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写满轻蔑和得意的三角眼。
他故意抖了抖身上那件花里胡哨、领口大敞的花衬衫，喇叭裤的裤脚几乎要扫到地上。这副“流氓”打扮，显得分外扎眼，引来不少侧目和低声议论。
“资产阶级作风……”有人低声嘀咕。
沈少川恍若未闻，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从花哨的喇叭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盖着鲜红公章的纸片，两根手指捏着，像展示战利品般，在苏晚晴眼前晃了晃。
“苏晚晴，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他拔高了调门，刻意让整个礼堂的人都听见，“这是什么？国营红星纺织厂！正式工推荐信！厂长千金亲自给我办的！”
他猛地将那张纸拍在桌面上，“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几个搪瓷缸子叮当作响。
“你以为我真稀罕娶你一个花瓶？”他下巴抬得老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晚晴脸上，“看看你这身打扮，看看你这做派！骨子里就带着资产阶级的臭气！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什么？连个正经工作都安排不了！我沈少川大好前途，凭什么吊死在你一棵歪脖子树上？你这种货色，早晚被时代抛弃，被男人抛弃！”
恶毒的字眼裹挟着浓浓的优越感，砸得满场寂静。
广播里的《东方红》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沈少川那尖利刺耳的回音在回荡。
王秀兰脸上闪过一丝快意，按着苏晚晴肩膀的手更用力了些，仿佛要将她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无数道目光，或同情，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像无数根针，密密匝匝地刺过来。
就在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低压中心，苏晚晴终于动了。
那只一首垂在身侧的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抬起，一把挥开了王秀兰压在肩上的手！
王秀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桌子，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为错愕和恼怒。
苏晚晴站首了身体。
她抬起头，桃花眼清凌凌地望向沈少川。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唇角甚至还弯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带着三分嘲弄，七分睥睨。
“哦？” 清泠泠的一个字，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在沈少川和王秀兰惊愕、全场宾客屏息的注视下，苏晚晴伸出两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桌面上那张象征着“大好前途”的推荐信。
然后，在沈少川骤然瞪大的瞳孔里，在满场陡然加重的抽气声中——
“嘶啦！”
清脆的声音，撕破了礼堂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晚晴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优雅。一下，又一下。
那盖着红章的“铁饭碗”，在她指间如同废纸，被撕成了两半，西半……最终化作一把纷纷扬扬的碎屑。
她手一扬，雪白的纸片如同祭奠的纸钱，洋洋洒洒，飘落在沈少川油亮的头发上、花衬衫上，落在他因极度震惊和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你！”沈少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晚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苏晚晴却看也没看他那副尊容。
她踩着脚下擦得锃亮的小羊皮半跟鞋，步履从容，身姿摇曳，像一株迎着风雨也依旧亭亭的玉兰，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前方临时搭起的、贴着大红喜字的主席台。
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哒，哒，哒，清脆而富有韵律，每一下都像踩在沈少川和王秀兰的心尖上，也敲得满场宾客心头发紧。
她走到台中央，在几百双眼睛的聚焦下，打开了臂弯里挎着的那个小巧精致的红色漆皮手袋。
指尖探入，再抽出时，捏着两张纸。
苏晚晴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写满震惊、茫然、等着看更大笑话的脸，最终定格在气得几乎要原地爆炸的沈少川身上。
她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桃花眼里漾开潋滟的光，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沈少川，”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清冷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你月薪才三十七块五，国营食堂那点油水，够你塞牙缝吗？”
她顿了顿，指尖捻着那两张纸的边缘，微微抬高。
“你养得起自己吗？养得起顾首长的孩子吗？”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下一秒，手臂猛地扬起！
“啪！”
两张轻飘飘的纸，被她狠狠拍在主席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