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的插曲,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水面又渐渐恢复了平静。至少,在楚瑶的小小世界里是如此。
她依旧是她,永宁侯府捧在手心里的嫡小姐楚瑶。每日的生活简单而规律:被奶娘丫鬟们伺候着吃饱喝足,被娘亲抱着晒太阳认花草,困了就睡,醒了就咿咿呀呀地“说话”,或者专注地玩(吸)她的玉佩。
那块羊脂白玉佩,成了她最心爱的“玩具”,片刻不离身。奶娘和丫鬟们见她对玉佩如此痴迷,也只当是小孩子心性,喜欢那温润的触感和漂亮的样子,并未深想。唯有林氏看着女儿抱着玉佩时那副心满意足、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模样,心底那丝关于“太子缘分”的忧虑,便又深了一分。
时光荏苒,楚瑶迈入了三岁。
褪去了婴儿的圆润,身量抽高了些,粉雕玉琢的小脸轮廓更清晰了些,眉眼间的灵动之色愈盛。穿着鹅黄色绣小雏菊的春衫,蹬着软底小绣鞋,在侯府花木扶疏的庭院里跑来跑去时,像一只轻盈活泼的黄莺儿。
这日春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洒满庭院。楚瑶正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花旁,小手托着腮,假装在认真“研究”花瓣上的露珠,实则在偷偷用意念吸收玉佩里的紫气滋养神魂,顺便“内视”着须弥境的变化。最近玉佩吸多了,灵泉中心那点金光似乎壮大了一点点?
“小姐,您慢点跑!”大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
楚瑶没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露珠”。
忽然,一个清冷低哑、带着一丝熟悉倦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楚小姐好雅兴。”
楚瑶的小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声音……她缓缓转过头。
月洞门旁,垂丝海棠的花影下,站着那位玄衣少年——太子萧彻。
他似乎比两年前长高了些,身姿更显挺拔,但那份单薄和苍白却丝毫未减。春日的暖阳落在他身上,仿佛也无法驱散那层萦绕不散的清冷病气。今日他未着正式的锦袍,只穿了一身质料上乘的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冷白,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依旧沉静无波,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打量。
他身边跟着的,正是上次来侯府的那位王内侍,垂手恭立。
楚瑶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心里飞快盘算:这位病秧子太子怎么又来了?难道是要收回玉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衣襟里、贴着胸口温热的玉佩。
“瑶瑶,还不见过太子殿下?”林氏温柔的声音传来。她不知何时也到了庭院,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隐含担忧。她上前,轻轻牵起楚瑶的小手。
楚瑶被娘亲牵着,迈着小短腿,不太情愿地走到萧彻面前。按照娘亲前几日刚教的礼仪,像模像样地屈了屈小膝盖,奶声奶气地含糊道:“瑶瑶……见过太子殿下。” 小脑袋低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就是不看他。
萧彻的目光在她发顶那柔软的小旋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对着林氏微微颔首:“夫人不必多礼。孤今日过府与侯爷议事,顺道看看楚小姐。府上海棠开得甚好。”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下谬赞了。”林氏微笑应道,不着痕迹地将楚瑶往自己身后护了护。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楚瑶低着头,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视线似乎又落回了自己身上,让她后背有点发毛。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会面,回去继续吸她的玉佩。
就在这时,萧彻的目光掠过庭院一角,那里新架起了一架小巧精致的秋千,缠着翠绿的藤蔓,铺着柔软的锦垫。
“楚小姐可喜欢荡秋千?”他忽然开口问道,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兴味。
楚瑶一愣,抬起头。喜欢吗?前世记忆里,秋千似乎是童年快乐的象征。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小脑袋。
“孤幼时,也颇喜欢。”萧彻苍白的唇角似乎弯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他缓步走向那架秋千,步履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却也透着一丝掩不住的虚弱。
王内侍立刻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
萧彻走到秋千旁,伸出修长却骨节分明、同样没什么血色的手,轻轻拂过那缠绕着藤蔓的绳索。他侧过头,看向被林氏牵着的楚瑶,深眸里映着春日的光影,却依旧显得幽深。
“夫人若不介意,孤陪楚小姐玩片刻可好?”
林氏心头一跳!太子亲自陪瑶瑶荡秋千?这……这于礼不合,更让她心惊!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殿下万金之躯,岂可……”
“无妨。”萧彻打断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他看向楚瑶,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楚小姐,过来。”
楚瑶的小心脏也提了起来。这位太子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求助似的看向娘亲。
林氏看着太子平静却坚持的眼神,再看看懵懂的女儿,权衡再三,终究不敢硬拒。她只得松开楚瑶的手,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低声道:“瑶瑶乖,去吧,小心些。”
楚瑶磨磨蹭蹭地挪到秋千旁。秋千的座位对她来说有点高,她踮着脚,小短手扒拉着边缘,努力想爬上去,模样有点笨拙又可爱。
一只冰凉的手适时地托住了她的腋下。那触感让楚瑶微微一颤。
萧彻并未使多大力气,只是轻轻一提,便将小小的她稳稳地放到了铺着软垫的秋千座上。他的动作很稳,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但那指尖透过薄薄春衫传来的凉意,却让楚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坐稳了。”萧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没什么情绪。
他绕到楚瑶身后,伸出手,轻轻地、带着点试探意味地推了一下秋千的绳索。
小小的秋千带着楚瑶,慢悠悠地荡了起来。不高,很缓,春风拂过脸颊,扬起她细软的发丝。
楚瑶紧张地抓牢了两边的绳索,身体僵硬。这感觉……有点新奇,但并不算多好玩。尤其是身后还站着一位存在感极强的、心思难测的病弱太子。
萧彻似乎也没打算推多高,只是保持着一种非常舒缓的节奏。他的目光落在身前小小女孩绷紧的后背上,那红色的小小身影随着秋千轻轻摇晃。
“孤的身子,自小便是如此。”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身前的小人儿听。春风吹散了他的尾音,带着一丝飘渺的倦意。“太医院的药石,灌了不知多少,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勉强吊着罢了。”
楚瑶抓着绳索的小手微微收紧。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秋千又荡了一个来回。萧彻的呼吸似乎比刚才重了一点。
“楚小姐,”他再次开口,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楚瑶的耳膜,“孤若早逝……你年纪尚幼,不必守着虚名。”
楚瑶的小身子猛地一僵!
“……孤会留下旨意,许你……带着孤予你的封邑和尊荣……改嫁他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剧咳猛地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
萧彻单手死死抵住唇,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咳嗽声沉闷、压抑,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狠戾。苍白的面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额角青筋凸起,整个人摇摇欲坠。
“殿下!”王内侍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声音都变了调。
林氏也惊呼出声,快步上前:“快!快扶殿下进去歇息!请府医!”
小小的秋千还在惯性下微微晃荡着。
楚瑶坐在秋千上,背对着身后的一片混乱。春日的暖阳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方才那冰冷平静的话语,和此刻这撕心裂肺的咳声,像两股截然相反的寒流,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冲撞。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紧攥着秋千绳索的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玉佩贴着胸口,传来温润的触感,须弥镜在识海中安静悬浮。
带着封邑改嫁?
楚瑶的小脸上,那双乌黑澄澈的大眼睛里,懵懂天真的稚气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凝重。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隔着衣襟,更紧地按住了那块温热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