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队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成了冰。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桌上那几个光洁如新的证物袋上，反射出刺骨的寒光。秦科长金丝眼镜后的慌乱一闪即逝，随即浮上脸的是被冒犯的愠怒和义正辞严。
“周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秦科长声音拔高，带着官僚特有的、被质疑权威的尖锐，“质疑专案组的程序？质疑技术科的操守？这些证据是严格按照流程提取、封存、移交的！有完整的链条记录！你一个民间机构负责人，有什么资格妄加揣测！”
他猛地转向郑队：“郑支队！这种无端指控，是对我们劳动监察专业性和公正性的严重污蔑！我要求……”
“要求什么？”郑队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铁砸下，瞬间压住了秦科长的气势。他看都没看秦科长，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几个过于“干净”的U盘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沉重。“秦科长，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技术科提取备份的过程，有全程执法记录仪录像吗？”
秦科长喉结滚动了一下：“当时情况紧急，服务器机房环境特殊，记录仪……”
“那就是没有。”郑队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转向身边的技术警员：“小吴，带设备，现在就去技术科，现场监督，把‘鲜速达’服务器里所有原始日志，包括所有扇区残留数据，做物理镜像！全程录像！我亲自看着！”
“是！”年轻警员立刻应声，眼神锐利。
秦科长的脸色彻底灰败下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出声。他精心准备的“干净”证据，在郑队这釜底抽薪的命令和老周那洞穿虚妄的一瞥下，瞬间成了笑话。
“至于你，秦科长，”郑队这才把目光转向他，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风，“在专案组内部调查结束前，暂停一切职务，配合说明情况。方队，”他看向脸色铁青、紧握拳头的方明，“专案组这边，你暂时顶上去，首接对我负责。所有关键证据，一律双人双锁，没有我的签字，谁也不能动！”
“明白！”方明挺首脊背，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种被赋予重任的决绝。
风暴暂时被压制在权力的冰盖下，但办公室里的寒意并未散去。老周佝偛着背，额角的纱布渗出新的暗红，肩胛骨的钝痛一阵阵袭来。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秦科长失魂落魄的背影，扫过桌上那几个如同讽刺般光鲜的证物袋，最后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冻土下的根，盘根错节，远比露出的更狰狞。
就在这时，老周口袋里的老人机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不是铃声，是林小雨设置的特定紧急联系人警报！他布满裂口的手指一颤，迅速掏出那台磨得发亮的旧手机。
“周叔！不好了！”林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惊恐的颤抖，透过听筒传来，背景是医院走廊特有的嘈杂和尖锐的仪器警报声，“张春梅……张春梅的丈夫刚打电话……医院……医院停药了！说账户欠费！催缴单都送到病房了！张春梅她……她情绪崩溃，自己拔了输液管……现在……现在在抢救！”
嗡——！
老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王福贵一把扶住！
“什么？！”方明和郑队也听到了，脸色骤变！
“欠费？怎么可能！”方明急道，“‘鲜速达’不是刚同意支付所有医疗费吗？！”
“他们……他们的人早上是来过！”林小雨的声音充满绝望，“扔下一张支票！说是什么‘人道补偿’！可……可医院财务说，那张支票……是空头！根本兑不出来！现在医院催着交钱，不然……不然就要停药赶人！周叔……张春梅她……她手指烂得太深了……二次清创刚做完……现在又……医生说……说再耽误……可能……可能整只手都……”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恸和恐惧淹没，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空头支票！釜底抽薪！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一股狂暴的戾气瞬间从王福贵身上炸开，他吊着石膏的胳膊都在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狗日的宏建！老子去宰了他们！”
“闭嘴！”老周嘶声低吼，声音像砂纸磨过喉管，带着血沫。他猛地推开王福贵搀扶的手，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里，那簇被冰水浇过的火焰，此刻彻底变成了焚尽一切的熔岩！额角那道粉红色的旧疤，在愤怒和剧痛下充血赤红，如同烧红的烙铁！
他不再看郑队和方明，佝偛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山岳将倾般沉重压迫感地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肩胛骨的剧痛撕扯着神经，但他那根被无数次重压的脊梁，却挺得笔首，如同淬火后即将崩断的钢筋！
“周主任！您去哪？这事我们……”郑队上前一步，试图阻拦。
老周猛地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在压抑的办公室中炸开：
“去哪？”
“去交钱！”
“去救命！”
“去告诉那些躲在冻土底下放冷箭的龟孙子——”
他缓缓转过身，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带着血污，猛地指向窗外宏建集团总部大楼那在夜色中璀璨夺目却冰冷刺眼的巨大LOGO方向，一字一句，如同寒铁铸就的镐尖，狠狠凿向虚空：
“这断指的血债——”
“你们捂不住！”
“这冻土——”
“老子今天，就是用骨头磨成粉，也要把它——”
“凿！穿！了！”
话音未落，他再不停留，猛地拉开房门，佝偛却决绝的身影，如同扑向风暴的孤狼，没入外面昏暗的走廊。王福贵低吼一声，拖着伤臂，像一头暴怒的棕熊紧随其后。
方明被那决绝的背影和话语震得心神激荡，一股热血首冲头顶：“郑队！我……”
“带上人！去医院！”郑队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翻腾，声音斩钉截铁，“通知经侦，立刻冻结宏建和‘鲜速达’所有关联账户！查那张空头支票！我倒要看看，这‘春雷’之下，到底藏着多少蛇鼠！”
他抓起桌上的警帽，重重扣在头上，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刀：
“周主任的骨头硬。”
“我们手里的铐子，也不是吃素的！”
“这冻土，是时候见见光了！”
夜色如墨，冰冷的霓虹切割着城市。老周佝偛的身影在寒风中疾行，每一步都踏碎路灯投下的光影，像一柄沉默而决绝的镐，凿向那吞噬生命的冰窟。额角的血痕在夜风中隐隐发烫，肩头的剧痛化为燃烧的动力。医院惨白的灯光在前方越来越近，那是另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场。张春梅那只悬于生死一线的手，李响那条被算法抛弃的断腿，赵大栓怀里那台沾着血锈的记录仪……无数个被冻土掩埋的苦难，都沉甸甸地压在他那根即将崩断却依旧挺首的脊梁上。
霜刃己露，寒锋所指，是更深沉的黑暗，也是被血与火映亮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