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和汗气。日光灯管发出嗡鸣，惨白的光线落在老周额角的纱布上，渗出的暗红洇染开一小片。肩胛骨像被生锈的铁钉楔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他拒绝了轮椅，佝偛着背，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但脊梁骨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王福贵吊着石膏胳膊跟在旁边，脸上擦伤涂着碘伏，黄褐一片，眼神凶悍地扫视着西周，像一头随时准备暴起的受伤猛兽。
“周主任，这边请。”说话的是个穿便装的中年人，姓郑，市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方明陪在一旁。郑队的眼神锐利沉稳，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们被带进一间安静的独立病房，门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嘈杂。
“袭击者身份初步确认了，”郑队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两个被你们留下的，是宏建集团下属‘宏泰安保’的雇员，有案底，专门处理‘麻烦事’。跑掉那几个，包括那个领头的，还在追。动机很明确，”他目光扫过老周和王福贵，“就是冲着你们手里的证据，尤其是那个冻库班组长赵大栓带来的东西。”
老周浑浊的眼底波澜不惊，只是搁在膝盖上的、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王福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粗气。
“赵大栓怎么样？”老周嘶哑地问。
“惊吓过度，情绪不稳，但人安全，在另一间病房，有我们的人守着。”郑队回答，“他抱着的那个记录仪和排班日志，是铁证，上面提取到的指纹、签名，尤其是那些……血迹残留物，价值巨大。还有林小雨跳窗带走的U盘，里面是陈默他们在巷子里拼命保下的原始账目副本。加上她上传到云端的那份，证据链基本完整了。”
“宏建那边呢？”方明忍不住插话，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这么大的动静，他们……”
郑队微微摇头，眼神更深邃了些：“很‘干净’。‘宏泰安保’那几个，一口咬定是私人纠纷，跟宏建总部无关。宏建公关部发了声明，对‘鲜速达’管理不善表示震惊和痛心，声称将全力配合调查，并启动内部问责。姿态做得十足。”
“断尾求生。”老周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丢个‘鲜速达’，保他宏建大树不倒。”
“没那么容易！”方明语气激动，“‘春雷行动’专案组己经正式接手！支队长亲自主抓！联合了安监、公安和我们监察！明天一早，全面进驻宏建集团总部，调查其所有用工项目，特别是涉及所谓‘灵活用工’模式的！杨记者的报道把火烧起来了，舆论压不住！”
老周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越过方明年轻气盛的脸，落在郑队那张沉稳却隐含忧虑的脸上。“郑队长，你们的人，查得深吗？”
郑队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措辞。“周主任，案子我们肯定一查到底。但宏建盘踞多年，根深叶茂，关系网复杂。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更需要铁证。就像冻库里的冰，”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面上冻硬了，下面的水，还深着呢。撬动它，光靠一股猛劲，容易打滑。”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方明还想说什么，被郑队一个眼神止住。王福贵烦躁地用没受伤的手抓了抓头发，石膏胳膊笨重地晃了晃。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年轻的警察探头进来：“郑队，专案组那边的秦科长来了，说……有重要物证要移交给劳动监察的方队。”
郑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让他稍等，我们这就过去。”
一行人来到走廊尽头一间临时腾出的办公室。里面等着一个穿着挺括行政夹克、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是市劳动监察支队专案组的秦科长。他面前桌上，放着几个透明的证物袋。
“方队，郑队，周主任也在，正好。”秦科长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透着公式化的热情，“支队领导高度重视，指示我们务必全力配合公安，同时也要加快专案组自身的证据固定流程。喏，”他指了指桌上的证物袋，“这是从‘鲜速达’冻库核心服务器里紧急调取出来的原始温控日志电子档备份，还有部分被他们试图删除的排班指令记录，技术科连夜恢复的。这可比那个老旧的记录仪打印件更权威、更全面！”
方明眼睛一亮，立刻上前查看。证物袋里的U盘闪着金属光泽，标签打印清晰，显得正规而权威。
“太好了！”方明兴奋道，“加上赵大栓的实物记录仪和日志，还有陈默他们拿到的账目，铁证如山！”
秦科长笑着点头：“是啊，有了这些，案子推进效率就高了。方队，按专案组流程，这些核心电子证据，需要由我们监察部门统一保管、登记入档，作为下一步处罚和移送司法的主要依据。麻烦你签收一下。”他推过来一份签收单。
方明不疑有他，拿起笔就要签字。
“等等。”老周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热水，瞬间让办公室的气氛凝滞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老周佝偛着背，慢慢走到桌边。浑浊的目光没有看秦科长热情的笑脸，也没有看那份签收单，而是死死盯着那几个透明的证物袋。他伸出布满裂口和老茧、还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轻轻地，隔着塑料袋，触碰了一下其中一个U盘冰冷的边缘。
指尖传来的，是塑料的冰凉和坚硬。
但老周浑浊的瞳孔，却骤然收缩！那感觉……不对！太新了！太干净了！刚从被暴力破坏、试图销毁证据的冻库核心服务器里紧急调取的备份U盘，外壳边缘怎么会如此光滑，连一丝服务器机柜里常见的灰尘油渍都没有？标签打印得过分清晰工整，墨迹仿佛还未干透。这不像从风暴中心抢救出的残骸，倒像是……刚下生产线、准备妥当的“道具”！
郑队的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他显然也察觉到了老周那细微的停顿和眼底的异色。王福贵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老周和周遭气氛的变化，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吊着的石膏胳膊微微抬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熊。
秦科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周主任？有什么问题吗？这些都是技术科严格按照程序提取封存的。”
老周缓缓收回手指，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他没有回答秦科长，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缓缓转向郑队，声音嘶哑得如同裂帛：
“郑队长……”
“冻库的服务器机柜……”
“您的人进去时……”
“灰厚吗？”
郑队眼神猛地一凝！他瞬间明白了老周的怀疑！他立刻看向身边一个年轻的技术警员，那警员也反应极快，迅速掏出自己的警务通，调出几张现场照片，放大——照片上，“鲜速达”冻库那个小型服务器机柜，表面覆盖着一层明显的、混合着冰晶和灰尘的污垢！机柜散热风扇的缝隙里，更是积满了絮状的灰尘！
再对比桌上证物袋里那几个光洁如新、一丝不苟的U盘……
强烈的违和感如同冰水浇头！
秦科长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公式化的笑容彻底消失，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阴鸷。
方明拿着笔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的证物袋，又看看脸色骤变的秦科长，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专案组内部……有鬼？！这所谓的“核心电子证据”，是调包？还是篡改？！
老周额角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佝偛的脊背挺得更首了。他布满裂口的手指，没有再去碰那些“干净”得可疑的U盘，而是缓缓抬起，指向秦科长，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重重凿在每个人心上：
“这U盘……”
“没沾着冻库的灰。”
“倒像是……”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冻鱼。”
“光鲜。”
“里头……”
“怕不是早就换了芯，烂透了！”
办公室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这间被怀疑和寒意笼罩的临时办公室。证物袋冰冷的反光，映照着秦科长铁青的脸，也映照着老周眼中那洞穿虚伪的、浑浊而锐利的寒光。冻土下的暗流，远比想象中更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