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那行冰冷的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老周的眼球:“小心塔吊。吴要跑。”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向窗外。工地巨大的探照灯光束刺破沉沉的夜幕,勾勒出远处那栋未封顶高楼顶部的轮廓。巨大的塔吊臂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悬停在半空,钢铁骨架在强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黑影。刚才那若隐若现的人影……是幻觉?还是警告?
吴要跑?!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老周的脑海。是了!吴经理这种人,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他前脚假惺惺地承诺“后天答复”,后脚就想卷款潜逃?或者……更恶毒?那句“小心塔吊”……难道他想在逃跑前,制造一起“意外”,彻底解决掉他老周这个心腹大患,甚至……让所有证据湮灭在“安全事故”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老周单薄的汗衫。脚上的伤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悸,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扶着冰冷的铁架床沿,大口喘着粗气。
工棚里,鼾声依旧此起彼伏。老李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没人知道这死寂的夜里潜藏着怎样的杀机。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老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几乎捏不住那部破手机。他死死盯着那条短信。陌生的本地号码。是谁?工友?良心发现的内部人?还是……陷阱?吴经理故意放出的烟雾,引他上钩?
他咬紧牙关。宁可信其有!他老周一条烂命可以不要,但塔吊底下,还有那么多毫不知情的工友!还有小陈那没讨回来的赔偿!还有大家那被拖欠的血汗钱!
他猛地推醒身边的老李。老李睡眼惺忪,被老周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恐惧吓了一跳:“老周?咋……咋了?脚又疼了?”
“老李,快!把二强他们几个靠得住的叫醒!悄悄的!”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在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出大事了!吴经理可能要跑!塔吊那边……不对劲!”
“啥?!”老李瞬间清醒了大半,眼珠子瞪得溜圆,睡意全无,“跑?塔吊?”他顺着老周的目光望向窗外那巨大的黑影,一股寒气也从心底冒了出来。
很快,二强和另外三西个平日里对老周最为信服、也憋着一股劲的年轻工友被悄悄唤醒,聚集在老周的铺位边。昏暗的灯光下,几张年轻的脸庞写满了惊疑和紧张。
老周把手机短信给他们看,快速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和担忧。他没有丝毫隐瞒,包括对“陷阱”的疑虑。
“操他妈的吴扒皮!”二强看完短信,眼睛瞬间红了,拳头捏得咯咯响,“想跑?还想害人?门都没有!”
“老周叔,你说咋办?我们都听你的!”另一个叫栓柱的小伙子压低声音,语气坚决。
“报警?”老李紧张地问。
“来不及!”老周摇头,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警察来需要时间,而且没有证据。现在最要紧的是,盯死塔吊!不能让人在上面动手脚!另外,看住吴经理!他肯定还在板房里!”
“分两拨人!”二强脑子转得快,“我带栓柱、大刚,摸过去盯着塔吊!老周叔你脚不方便,和老李叔还有顺子,盯着吴经理的板房!有动静就喊!”
“好!”老周点头,“记住,都机灵点!别硬碰!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大声喊!把所有人都惊醒!动静越大越安全!还有,二强你们去塔吊,千万小心!别靠近操作室,就在下面盯着,看有没有人往上爬!注意头顶!”
“明白!”
没有多余的话,六条身影像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闷热的工棚。二强带着栓柱和大刚,借着钢筋堆、水泥预制板的阴影掩护,快速而警惕地向那栋未封顶的高楼靠近。老周则由老李和顺子搀扶着,忍着脚痛,挪到一排废弃的模板后面,死死盯住不远处那间还亮着微弱灯光的板房办公室。
夜风带着工地的尘土和铁锈味,吹在脸上冰凉。巨大的机器在远处低沉地轰鸣,反而衬得这片区域更加死寂。心跳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老周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眼睛死死锁住板房的门口和窗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脚上的疼痛似乎被这股高度紧张的情绪压制住了,只剩下麻木的沉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粘稠的沥青缓慢流动。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和未知的恐惧。
板房那边毫无动静。灯一首亮着,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吴经理是在里面策划逃跑?还是在销毁证据?或者……根本就是空城计?
塔吊方向,更是死寂一片。巨大的钢铁骨架在探照灯下沉默矗立,像一个冰冷的墓碑。二强他们隐没在阴影里,毫无声息。
就在老周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的时候——
“哐当!”
一声并不响亮,但在寂静中却格外刺耳的金属碰撞声,突然从塔吊基座的方向传来!
老周的心猛地一抽!来了!
几乎是同时,板房办公室的灯,“啪”地一下,熄灭了!
“操!”扶着老周的顺子低骂一声。
老周瞳孔骤缩!灯灭!声起!这不是巧合!
“喊!快喊!”老周用尽全身力气低吼。
老李和顺子愣了一下,随即扯开嗓子,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炸开:
“来人啊!有人动塔吊!!!”
“吴经理跑了!快抓人啊!!!”
“出事了!塔吊要出事!!!”
凄厉的呼喊像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工地的死寂!
“谁?!”
“咋回事?!”
“塔吊?吴扒皮跑了?”
工棚里瞬间炸开了锅!灯光次第亮起,人影晃动,咒骂声、询问声、惊慌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像被捅破的马蜂窝。
就在这时,塔吊方向也传来了二强愤怒的咆哮:“狗日的!站住!别跑!”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追逐的呼喊!
混乱!彻底的混乱!
老周死死盯着那间熄了灯的板房。门没有开!吴经理还在里面?还是……有别的出口?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老李和顺子,拖着那只剧痛的脚,像一头受伤却发狂的老狼,不顾一切地朝着板房扑了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巨大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只有一个念头:堵住他!绝不能让他跑了!
“老周叔!”顺子想拉他,没拉住。
老周冲到板房门口,门果然从里面反锁着!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那扇薄薄的铁皮门!
“哐!哐!哐!”沉闷的巨响在夜空中回荡。
“吴天良!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周嘶声怒吼,声音带着血沫子,“你跑不了!”
门内一片死寂。
就在老周准备再次踹门时,板房后面,靠近围墙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刻意压低的引擎发动声!还有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有车!后面有路!
“后面!他在后面开车跑了!”老周目眦欲裂,朝着混乱的人群大吼。
己经惊醒、正涌向塔吊方向的工友们闻声,一部分人立刻调转方向,朝着板房后面围墙的豁口处冲去!手电筒的光柱乱晃。
“拦住他!”
“别让那王八蛋跑了!”
叫骂声、奔跑声、引擎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一辆黑色的轿车像受惊的野兽,猛地从围墙豁口处冲了出来,刺眼的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毫不减速地朝着工地大门的方向疯狂冲去!正是吴经理平时坐的那辆!
工友们试图阻拦,但血肉之躯哪敢硬撼钢铁?车子咆哮着,蛮横地撞开几个挡路的空桶,卷起漫天尘土,瞬间就冲出了大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操!让他跑了!”
“快记下车牌号!”
愤怒和失望的吼声在夜空中回荡。
塔吊那边的骚动也平息了。二强和栓柱押着一个穿着工装、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把大号的扳手。
“老周叔!抓到一个!就是他!想拧塔吊基座的螺栓!”二强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擦伤,愤怒地推搡着那个男人。
男人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哭嚎起来:“不关我事啊!是吴经理……他给了我两千块钱……说让我去拧松几个螺丝……制造点小故障……拖延工期……我真不知道要害人啊!饶了我吧!”
“呸!”二强狠狠啐了一口。
老周看着瘫在地上的小工,又望向吴经理消失的黑暗方向,胸膛剧烈起伏。脚上的剧痛、一夜的紧张、以及功亏一篑的愤怒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吴经理跑了!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在最关键的时刻溜走了!还留下了这个顶罪的替死鬼!
他慢慢弯下腰,不是因为脚伤,而是那股巨大的疲惫。但当他抬起头,看着周围一张张愤怒、失望却又隐隐燃烧着不甘火焰的脸时,那股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感中,又顽强地生出一股更加强韧的东西。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工伤认定书在!阴阳合同的证据在!录音在!拖欠的工资在!
“跑?”老周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夜风,传进每一个工友的耳朵里,“他以为跑了就没事了?”他缓缓首起佝偻的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二强和那个被抓住的小工身上,“天亮了,咱们就去劳动局!去法院!去公安局!他跑到天边,国家也有法律把他抓回来!咱们的账,一笔一笔,跟他算到底!”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砸在地上铮铮作响。
就在这时,老周口袋里那部破手机,不合时宜地嗡嗡震动起来。他心头一凛,在这种时候?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赫然是“闺女”两个字。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指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女儿清脆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粗粝、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充满恶意的低吼:
“周铁柱?你闺女挺水灵啊。识相点,明天一早去劳动局把投诉撤了,把你那堆破烂‘证据’都毁了!再敢闹,老子让你闺女脸上开花!听见没?!”
“嘟…嘟…嘟…”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
老周握着手机,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石像,僵立在冰冷的夜风中。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脚上的剧痛消失了,耳边工友们的嘈杂呼喊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电话里那句恶毒的威胁,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吴经理的暗箭,终究还是射了出来,而且,精准地命中了他最致命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