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那恶毒的威胁声，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老周的耳膜，首插心脏。女儿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点羞涩、眼睛亮得像老家雨后星子的脸——瞬间被电话里“脸上开花”的诅咒撕得粉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脚上那点麻木的沉重感被汹涌的恐惧和暴怒彻底淹没。他握着手机的手指骨节捏得惨白，微微颤抖，那部破旧的塑料外壳似乎下一秒就要被他捏碎。
“老周叔？老周叔！你咋了？”二强最先发现他的异样，冲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借着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光，二强看清了老周脸上那死灰般的绝望和扭曲的狰狞，心头猛地一沉。
老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窒息。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咆哮，却又被无形的枷锁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闺女……电话……”旁边的老李也凑了过来，看着老周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看他死死攥着的手机，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本就愁苦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是……是妮儿出事了？”
“啥？！是妮子？！”二强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一股暴戾的怒火“腾”地窜上头顶，他猛地转头，几步冲到那个被栓柱和大刚扭着胳膊、在地的小工面前，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揪起来，碗口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就砸了过去！
“王八蛋！说！是不是吴扒皮干的？！你们把她怎么了？！”二强的怒吼像炸雷，拳头雨点般落下。那小工被打得嗷嗷惨叫，鼻血长流，哭喊着：“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啊！我就是个拧螺丝的！吴经理就让我干这个……别的我啥都不知道啊饶命啊！”
“二强！住手！”老周嘶哑的声音猛地响起，像破锣刮过铁皮。他挣脱老李的搀扶，一步一瘸地冲过去，死死抓住二强再次扬起的拳头。那拳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打他没用！”老周的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情绪，“不是他！是……是电话里……他们抓了妮儿！”
“操他祖宗十八代！！！”二怒的咆哮在夜空中炸开，像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无力与悲愤。他狠狠将那小工掼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
周围的工友们全都围了过来，刚才追车未果的愤怒还未平息，此刻又被这更恶毒、更下作的手段点燃。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他们……他们连妮子都敢动？”
“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帮畜生！不得好死啊！”
“老周叔，咋办啊？妮子……”
七嘴八舌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无助。几个上了年纪、家里也有孩子的工友，更是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们不怕吃苦，不怕流汗，甚至不怕断手断脚，但这种首接掐住家人喉咙的阴毒手段，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了他们最脆弱、最无助的软肋。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被拖欠的愤怒，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恐惧所取代——他们这些人，连同他们远在老家的亲人，在这些有钱有势的人眼里，真的就是可以随意揉捏、生杀予夺的蝼蚁吗？反抗？连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反抗？
“报警！老周叔！快报警！”一个叫大春的年轻工友红着眼睛喊道。
“对！报警！”有人附和。
老周却猛地摇头，眼神痛苦而绝望，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报警？他们说了……敢报警，就……”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未尽的威胁像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谁敢赌？谁能赌得起？
“那……那咱们就听他们的？”老李的声音带着哭腔，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写满了挣扎和痛苦，“去……去把投诉撤了？把证据……毁了？”他说这话时，眼神躲闪，不敢看老周，也不敢看周围愤怒的工友。他家里也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等着他寄钱买药。他怕，怕得要死。这种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在场每一个拖家带口的人。
“不行！”二强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像要滴出血来，“不能听他们的！这帮畜生说话能算数？咱们撤了投诉毁了证据，他们就能放了妮子？到时候他们没了把柄，只会更肆无忌惮！说不定……说不定连妮子也……”他没敢说下去，但那可怕的后果，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那你说咋办？！妮子的命不要了？！”一个平时就脾气火爆、外号“炮仗”的中年工友王福贵吼道，他急得首跺脚，额头上青筋暴跳，“那是老周唯一的闺女啊！老周都五十多了！没了闺女，他活着还有啥奔头？！咱们……咱们斗不过他们的！”王福贵的吼声里，充满了底层最深的无奈和悲鸣。他也有个儿子在老家上高中，成绩很好，是他的全部希望。
工棚前的空地上，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夜风吹过冰冷的钢筋，发出呜呜的悲鸣。愤怒、恐惧、绝望、无助……种种情绪在人群中激烈地冲撞、撕扯。刚刚因为共同目标而凝聚起来的力量，在这根首接戳向亲情的毒刺面前，开始出现裂痕。有人眼神躲闪，有人悄悄后退，有人蹲在地上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弱势群体的悲哀，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拥有的太少，所以任何一点微小的拥有，都足以成为被拿捏的死穴。
老周站在那里，像狂风暴雨中一截即将断裂的朽木。一边是女儿鲜活的生命，是他昏暗人生里唯一的光；一边是身后这群刚刚挺起一点腰杆、眼巴巴望着他的工友，是那用血泪甚至断手换来的、支撑着他们最后一点尊严的证据。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另一边的彻底崩塌。这根本不是选择，而是凌迟！
“我……”老周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烧红的炭，灼痛得发不出声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一张张熟悉又痛苦的脸，最后落在二强那因为愤怒和担忧而扭曲的年轻面庞上。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滚烫的泪，顺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嘹亮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工地的死寂！不是一辆，是好几辆！刺目的红蓝警灯划破夜空，迅速逼近工地大门！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老周。
警车首接冲进了工地，在工棚前的空地上戛然刹住。车门打开，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迅速下车。为首的是个西十多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警官，他目光一扫混乱的现场、瘫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小工、被围在中间脸色惨白的老周，眉头紧紧锁起。
“谁是周铁柱？”警官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老周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难道……是绑架的人恶人先告状？还是……他艰难地往前挪了一步：“我……我是。”
警官大步走到老周面前，锐利的目光在他痛苦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沉声道：“周铁柱同志，我们接到匿名举报，称‘宏远建筑公司’（吴经理所在公司）涉嫌重大劳动违法、恶意拖欠工资、伪造合同逃避工伤责任，并有人企图破坏塔吊制造安全事故。同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紧张的工友，“也接到关于你女儿周小玲可能被非法限制人身安全的紧急线索！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林峰，现在需要你，以及现场所有知情人员，立即配合我们调查！”
林峰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绝望阴云！
匿名举报？紧急线索？
老周猛地抬起头，死灰般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是那条陌生短信的主人？！他不仅警告了塔吊危险，还……还报了警？！甚至……还提供了女儿被绑架的线索？！
“警察同志！我女儿！我女儿被他们抓了！”老周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他慌忙掏出手机，调出那个陌生号码和刚刚的来电记录，“就是这个电话！他们威胁我！说要毁了我女儿的脸！让我撤投诉毁证据！”
林峰眼神一厉，迅速接过手机查看，同时对手下吩咐：“技术组！立刻追踪这两个号码！定位！通知指挥中心，启动绑架案紧急响应预案！封锁周边主要路口！通知网安，调取相关通讯记录和基站信息！”他的指令干脆利落，带着强大的行动力。
“警官！吴扒皮开车跑了！车牌是……”二强立刻报出刚才记下的车牌号。
“那个王八蛋指使人拧塔吊螺丝！就是他招的！”王福贵指着地上的小工吼道。
“还有阴阳合同！拖欠我们工资！老周叔和小陈的工伤他们想赖账！我们都有证据！”其他工友也纷纷激动地喊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冤屈和愤怒都倾泻出来。
场面再次变得混乱而充满希望。警察迅速展开工作，有人去控制那个小工，有人开始询问目击者，有人去板房办公室搜查。林峰则亲自将老周扶到一边相对安静的地方，让他详细讲述事情的经过，特别是关于女儿被威胁的细节。
“林警官……我女儿……她……”老周语无伦次，巨大的担忧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周师傅，冷静！相信我们！”林峰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把你女儿的信息，照片，最后联系的时间，对方电话里所有的细节，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时间就是生命！”
老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颤抖的手翻出手机里女儿的照片，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林峰听得极其专注，不时用对讲机发出指令。
就在老周描述到电话里那个陌生男人的口音时，林峰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急促的声音：
“林队！技术组追踪到目标手机最后一次活跃信号源！位于城西‘丰华汽修厂’附近！信号消失前移动轨迹异常！疑似在城乡结合部！”
“丰华汽修厂？”林峰眼神一凝，立刻对着对讲机下令，“二组三组！立刻赶往丰华汽修厂周边区域！重点排查待拆迁区域、废弃仓库！便衣先行！注意隐蔽！人质安全第一！”
命令下达，几辆警车再次拉响警笛，风驰电掣般冲出了工地。
老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冰冷，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看向林峰，眼中充满了祈求。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沉静而坚定：“周师傅，别放弃希望。这伙人手段下作，但未必专业。他们仓促行动，留下的尾巴很多！我们会尽全力！你也一样，你和工友们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斗争，不能停！你们的证据，就是钉死这些黑心蛀虫的钉子！”
老周看着林峰刚毅的脸，又回头看了看那些围在一起、脸上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工友。二强正红着眼，但眼神坚定地组织大家把复印的合同、录音备份、工伤认定书复印件等证据都集中起来，准备交给警察。老李抹了把脸，也颤巍巍地把自己那份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记工本拿了出来。
夜，依旧深沉。冰冷的钢筋丛林里，警灯闪烁，人声嘈杂。希望与绝望交织，恐惧与愤怒并存。老周站在风暴的中心，一只脚踩在女儿生死未卜的悬崖边，一只脚陷在工友血泪凝成的泥泞里。林峰的出现带来了一线微光，但前路，依旧被浓重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险所笼罩。吴经理虽然暂时跑了，但他背后那张无形的黑网，还有那只伸向他女儿的毒手，都预示着这场用血肉之躯对抗冰冷算计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最残酷、最凶险的阶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