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那盏惨白的LED灯管,把韩青脸上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猜疑照得清清楚楚。劳动监察队员那句“谁走漏的风声”像根毒刺,扎在刚搭起的“棚子”里。几个年轻工会干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仓库门口王福贵刚才站过的地方瞟,又飞快地移开。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带着无声的质问。
缩在塑料凳上的老鲁抖得更厉害了,像狂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工头凶狠的眼神,王福贵唾沫星子里的“怂蛋”,还有眼前这些“大人物”之间无声的刀光剑影,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勇气。“俺……俺啥也不知道!俺得走了!俺……”他猛地站起来,塑料凳哐当一声翻倒,佝偻着背就要往门口冲,仿佛这刚刷了白灰的棚子比“鑫发”的油污车间更可怕。
“老鲁师傅!您别……”一个年轻干事下意识想拦。
“让他走。”
老周嘶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在凝滞的空气里嘎吱作响。他佝偛着背,没看慌不择路的老鲁,浑浊的目光穿透仓库蒙尘的窗户,投向外面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幕。布满裂口的手,依旧按在那块刻着“互助”二字的旧木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韩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和猜疑,转向那个满头大汗的监察队员,声音恢复了金属般的质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告诉支队长,立刻控制住‘鑫发’的工头和主要管理人员!工人堵门?那就当着工人的面查!查烂箱子!查账本!查所有能证明他们违法用工、逃避责任的证据!把那个小刘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伤!把‘鑫发’的盖子,给我当众掀开!现在就去!”她语速极快,字字如钉。
“是!”队员一个激灵,转身就跑。
仓库里只剩下老周、韩青、陈默、林小雨和几个噤若寒蝉的工会干事。翻倒的塑料凳像一具尴尬的尸体。老鲁仓惶逃离带起的冷风,似乎还盘旋在脚边。
“周主任,”韩青转向老周,清亮的眼神锐利依旧,却蒙上了一层审视的寒霜,“平台的信任是根基。今天的事,必须查清楚。王福贵同志……”
“他骨头断了,嘴没断。”老周嘶哑地打断她,浑浊的眼底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可他的骨头,是为谁断的?这棚子还没挂上牌子,刺就先从里头长出来了?”
韩青镜片后的目光猛地一凝!老周的话,像一把钝刀,首接剖开了她刻意维持的“程序正义”表皮,露出了底下那点不愿承认的猜忌。她下颌线绷紧,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少了几分金属的冷硬,多了几分沉郁:“信任需要维护,周主任。程序,是保护所有人的盾牌,包括像老鲁这样惊弓之鸟般的工人。王福贵同志的愤怒可以理解,但方式……”
“他的方式,是冻土里冻出来的。”老周布满裂口的手指,轻轻拂过掌心那道深紫色的、凸起的疤痕,“你们的盾牌,是文件柜里裱出来的。”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韩青挺括的白衬衫,扫过那台崭新的电脑,扫过年轻干事们干净整洁的制服,最后落回韩青脸上,“冻土里的根,不怕盾牌沉,就怕盾牌后面……藏着冰棱子。”
这话太重了。韩青带来的一个年轻干事忍不住了,涨红了脸:“周主任!您不能这么说!韩部长和我们为了搭建这个平台,几天几夜没合眼!我们……”
“小张!”韩青厉声喝止,眼神如刀般刮过去。那年轻干事立刻噤声,愤愤地低下头。韩青转回头,迎上老周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胸脯微微起伏。她没再辩解,只是挺首了脊背,那身挺括的白衬衫在惨白灯光下,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鑫发’的盖子,我会当众掀开。小刘,我会找到。老鲁的安全,我会负责。但王福贵同志,必须为他的言论负责!这是底线!”
“棚子是你的。”老周嘶哑地说,佝偛着背,慢慢走到仓库门口,拉开门。倒春寒的风裹着湿冷,猛地灌进来,吹得他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下摆猎猎作响。他额角那道粉红的肉棱在风里格外显眼。“规矩,你定。但冻土里的根,扎多深,扎哪块,根须自己知道冷热。”
他没再回头,佝偛却决绝的身影,没入外面灰蒙蒙的暮色里。陈默和林小雨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韩青独自站在空旷的仓库中央,惨白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崭新的电脑屏幕幽幽亮着,“鑫发五金作坊工伤事件初步记录”的文档光标还在闪烁。她看着老周消失的方向,看着门口灌进来的冷风,清亮的眼底深处,那层属于体制的坚硬冰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老周那番话和这空荡的仓库,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一丝茫然,一丝被冒犯的刺痛,还有一丝……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悄然滋生。她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夜,沉得像墨。
“劳动者权益保障中心”的老屋里没开灯,只有里间老周那张旧木桌上,点着一盏用玻璃罐头瓶改的煤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将老周佝偛的身影巨大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山峦。他布满裂口的手,在灯下缓慢地擦拭着一把旧扳手,油污被一点点蹭掉,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属光泽。扳手旁边,摊着田有粮那本被拍碎后又勉强粘好的血汗账本。
王福贵像一头烦躁的困兽,在狭窄的屋里来回踱步,吊着的胳膊笨拙地晃荡。“娘的!韩青那娘们!给脸不要脸!老子……”他猛地停下,对着墙壁低吼,却终究没骂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陈默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默默打磨着一截旧钢筋的断口,火星在昏暗中明灭。林小雨在整理一堆散乱的医疗票据和工伤认定材料,眼镜片反射着微弱的火光。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声。李响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平台冲锋衣,头盔夹在腋下。但他脸上没有了上次的惶恐,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的一条腿依旧瘸着,走路时发出轻微的拖沓声。
“周主任。”李响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老周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跳动的灯焰里看向他。
李响慢慢走进来,没坐,就站在昏黄的灯光边缘。他从冲锋衣内袋里,摸出一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手指在裂痕上着。“平台……把俺的账号解封了。”他的声音干涩,没有一丝喜悦,“不是赔钱,是让俺……接着跑单。”
他点开手机上一个APP,屏幕幽幽的蓝光照亮他木然的脸。“他们说……俺的‘服务分’掉光了,得从最差的区域、最垃圾的单子开始跑……一单……就挣三块五。超时一秒,扣一块。差评,扣二十。”他手指滑动,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规则”和不断跳动的倒计时,“想多挣?行。每天跑够十八个小时,连续一个月‘零差评’,‘服务分’能涨回来一点……可俺这腿……”
李响的声音哽住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不再是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火苗:“俺跑不了!可俺婆娘……在医院……等着钱透析!”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濒死的野兽,“他们不给误工费!一分不给!说俺是‘个体工商户’,风险自负!劳动局说协议‘合法’!仲裁院让排队!韩部长那边登记了……可……可俺婆娘等不起啊!”
他猛地将手机屏幕转向老周,那幽幽的蓝光里,跳动着冰冷的数字和倒计时,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勒紧了他的脖子。“周主任!您告诉俺!这……这他妈的算什么?!俺的腿!俺婆娘的命!就值这三块五一单?!就值这狗屁倒灶的‘服务分’?!”他嘶吼着,声音在昏暗中炸开,带着血泪的控诉,震得煤油灯的火苗都猛地一跳!
王福贵停下了踱步,陈默放下了钢筋,林小雨攥紧了手里的票据。昏黄的灯光里,李响那张被算法和数据压榨得扭曲的脸,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周佝偛着背,沉默地看着李响,看着那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吞噬生命的冰冷数字。他布满裂口的手,放下那把擦亮的旧扳手,慢慢伸向桌上那盏跳动的煤油灯。
就在李响绝望的嘶吼余音还在屋里震荡时——
“砰!哗啦——!”
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猛地从隔壁新工作站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重物砸在铁皮门板上的沉闷撞击和几声模糊的咒骂!
“操!”王福贵第一个反应过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猛虎,低吼一声,拖着伤臂就往外冲!陈默抄起那截刚磨出尖茬的钢筋紧随其后!
林小雨脸色煞白地扑到窗边。昏暗中,只见几个黑影正用棍棒疯狂地砸着工作站仓库那扇新装的铁皮门!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门上刚挂上去、还没捂热的“联合工作站”牌子,己经被砸得歪斜!
“是……是‘鑫发’的人?!”林小雨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老周佝偛着背,缓缓站起身。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瞳孔里明明灭灭。他没有看窗外混乱的打砸,布满裂口的手,端起了那盏滚烫的玻璃灯罩。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掌心那道深紫色的疤痕,也照亮了桌上田有粮那本沾着血污的账本和李响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冰水淬炼过的沉静,在屋内的死寂和窗外的喧嚣中响起:
“看见没……”
“这新冻土……”
“不用镐头敲……”
“它自己……”
“就长出冰棱子……”
“扎人了。”
他端着那盏煤油灯,一步步走向门口。跳动的火苗,将他佝偛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根沉默燃烧的、宁折不弯的烛芯。屋外,王福贵愤怒的咆哮和铁器撞击声混作一团。屋内,李响攥着那部冰冷的手机,屏幕的幽蓝光映着他眼中绝望与疯狂交织的火焰。
冰里的火苗,终究是烧穿了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