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支流浑浊的河面上,那道由血肉、沙袋、门板和特种防渗膜构筑的临时堤坝,如同一条倔强的钢铁脊梁,死死扼住了暗红色毒流奔涌的咽喉。速凝剂喷射出的银灰色物质在堤坝临水侧迅速蔓延、硬化,与粘稠的锈毒母液激烈搏斗,发出连绵不绝的“嗤嗤”声,蒸腾起大团灰白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腥气、化学药剂的刺鼻味和河水的土腥气,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战争气息。
李家洼的村民,早己精疲力竭。许多人瘫坐在泥泞的河岸边,剧烈地喘息咳嗽,脸上、手上、衣服上沾满了污泥和暗红色的锈毒斑点,眼神里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切的恐惧。老人靠着树干,望着远处那片被暗红色浸染、如同被泼了强酸般死气沉沉的土地,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搂在怀里,身体仍在瑟瑟发抖。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水源,被那看不见的恶魔之血玷污,未来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清源尖刀班”的几人倚靠在一辆工程车旁。田有粮肩头的绷带早己被泥水和汗水浸透,渗出的暗红与淤泥混在一起。他靠着冰冷的车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堤坝上仍在激烈搏斗的防化队员和那不断翻涌的暗红色浊流。柱子抱着那个沾满泥污的笔记本,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上面歪歪扭扭记录着这场阻击战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和代价。张麻子沉默地擦着他那把瓦刀,刀锋在昏沉的天光下反射出寒芒。李大锤坐在一块石头上,缠着绷带的胳膊搭在膝头,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田哥……”柱子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老蔫叔……没了……地……水也……”
田有粮没有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钉在堤坝上。他粗糙的手,隔着湿透、沾满泥污的工装,死死按在胸口。那里,贴身的口袋里,那块老蔫头留下的硬面饼,冰冷坚硬,硌着他的皮肉,也硌着他的心。
“叔的坟,还没垒土。”田有粮的声音低沉,如同压抑的雷鸣,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份量,砸在柱子、张麻子、李大锤的心上,“这毒水,还没断根。”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同伴,扫过远处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的李家洼村民,最后投向那片被毒血玷污的土地。
“根烂了,要挖光!这话,是叔用命换来的!”田有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力量,“他没了,可咱还在!李家洼的老少爷们还在!这口气,不能泄!这脊梁骨,不能弯!”
他猛地挺首身体,牵动伤口让他眼前一黑,却硬是咬着牙站稳了。他指着那片暗红色的污染带,指着那道仍在搏斗的堤坝,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钎:“看见那白烟了吗?那是咱的‘药’在杀毒!看见那些穿白衣服的官家人了吗?那是咱的援兵!他们没放弃!咱自己,更不能先趴下!”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过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地脏了,水污了,是祸事!可祸事来了,光哭,光跑,顶个屁用!咱得想法子!想法子治它!想法子活!咱农民,祖祖辈辈跟土地打交道,啥样的灾没见过?旱灾虫灾水灾,哪一次不是咬着牙、流着血汗挺过来的?这次,不过是多了个看不见的毒虫子!怕它?怕它咱的祖宗就不配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田有粮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压抑的河滩上炸响。绝望的村民们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老李头拄着铁锹的手,微微颤抖着。
“官家有大机器,有大专家,在想法子治这毒根子!”田有粮继续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可咱呢?咱也不能光看着!咱是这片地的主人!咱比谁都清楚哪块地肥,哪块地瘦!哪条沟通水,哪条沟藏虫!咱的眼睛,就是尺子!咱的鼻子,就是探针!咱的力气,就是挖毒的锄头!”
他猛地转向柱子:“柱子!拿出本子!记!李家洼,被毒水染过的地界,东南角,离河沟最近的那块坡地,土色最深,味儿最冲!记下来!告诉专家!西北角那几棵老槐树,根都烂了,树叶子卷得跟炭似的!记下来!那是毒根子往上爬的记号!”
柱子一个激灵,猛地打开那破破烂烂的笔记本,用沾满泥污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记录起来。
“老李叔!”田有粮的目光投向老村长,“您是村里的定盘星!您带着人,把咱村所有挨着河沟、挨着那红水淌过地方的地块,一块一块指出来!哪块是水田,哪块是旱地,哪块下头有老水井,哪块挨着祖坟!一点一滴都不能漏!这是咱祖辈传下来的地图!是治毒的方子!”
老李头浑浊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带着力量:“好!好!我这就去!挨家挨户问!一点一滴都记下!”
一种微妙的变化在绝望的人群中蔓延。麻木的眼神开始聚焦,死寂的空气开始流动。几个年轻的李家洼汉子互相看了看,默默地再次抄起了靠在墙边的铁锹和扁担。
“张麻子!大锤!”田有粮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兄弟,“伤,养着!眼睛,给我瞪圆了!盯着那堤坝!盯着那红水!发现一丁点儿不对劲,立刻喊!咱是尖刀班!刀尖折了,刀把子还在!咱就是官家的眼睛!”
张麻子用力点头,握紧了瓦刀柄。李大锤沉默地站起身,受伤的胳膊绷紧,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堤坝方向。
就在这时,几辆黑色轿车在警车开道下,疾驰而至,扬起漫天尘土。车门打开,孙书记在王斌等人的簇拥下,快步走下河滩。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一眼就看到了河滩上那惨烈的景象,看到了疲惫不堪却仍坚守岗位的防化队员,看到了那道仍在搏斗的堤坝,也看到了聚在一起、脸上带着悲怆却不再只是绝望的李家洼村民,更看到了那个肩头染血、却挺立如松的田有粮。
孙书记大步走到田有粮面前,没有任何客套,目光交汇的瞬间,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和决绝。
“田师傅,辛苦了!”孙书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们尖刀班,是英雄!李家洼的乡亲们,都是好样的!这道坝,守住了青河下游百万人的命脉!”
田有粮挺首脊背,声音嘶哑却清晰:“孙书记,坝暂时堵住了口子,可毒根子还在底下钻!李家洼的地,废了!水,污了!人心,不能散!根,要有人守!”
孙书记重重点头,目光扫过那些满身泥污、眼神充满期盼的村民,朗声道:“乡亲们!你们的牺牲,你们的坚守,党和政府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请你们放心!第一,所有受灾损失,政府兜底!补偿方案立刻启动!绝不让你们流血流汗再流泪!第二,污染治理是头等大事!国家最顶尖的科研团队、最好的设备、最多的资源,正在向这里集结!不把这毒根子彻底铲除,绝不收兵!第三,重建家园!被污染的土地,我们会用最先进的技术修复!被毁的家园,我们会帮你们建得更好!你们的根,绝不会断!”
他的声音通过工作人员迅速架起的高音喇叭,清晰地传遍河滩。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压抑己久的、混杂着委屈、激动和希望的哭声和呼喊声。老李头老泪纵横,紧紧握住了身边一个年轻汉子的手。
孙书记走到田有粮身边,拍了拍他未受伤的那边肩膀,声音压低了,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田师傅,尖刀班不能撤。毒根盘踞太深,范围太广,光靠仪器和专家,不够。我们需要你们这些最熟悉土地‘脾气’的眼睛,继续做向导,做探针!找出所有被污染的‘暗伤’,把‘清源’的锄头,精准地挖下去!这担子……很重!很险!”
田有粮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退缩。他再次抬手,隔着湿透的工装,用力按在胸口那块硬面饼的位置。冰冷的触感下,是滚烫的信念。
“孙书记,这活儿,尖刀班接了。”田有粮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根烂了,挖光为止!这是老蔫叔留下的‘信’!也是咱这些泥腿子骨头里的‘心’!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不想让它烂透,这锄头,就有人接着抡!”
夕阳如血,将浑浊的河面、那道钢铁般的堤坝、疲惫却挺立的人群,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赤金色。田有粮站在泥泞的河岸上,肩头的伤口在余晖下显得格外刺目。他望着堤坝上仍在搏斗的白影,望着远处被毒血玷污的土地,望着身边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微光的陌生面孔。
胸口的硬面饼冰冷坚硬。老蔫头的面容在血色夕阳中仿佛浮现。田有粮缓缓抬起那只沾满泥污、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按在心脏跳动的位置。那里,不再只有银行卡和硬币的位置,更承载着一个老工人用生命传递的信念,以及这片土地上无数不愿屈服的生命力。
青河的水,依旧在无声流淌。河滩上,那道由无数双手臂、无数颗心构筑的堤坝,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如同脊梁般不屈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