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级人民法院庄严肃穆的穹顶下,空气仿佛凝固。巨大的国徽高悬,俯视着下方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原告席一侧,坐着以李家洼村长老李头为法定代表人的村民代表,他们穿着浆洗得发白却整洁的旧衣裳,粗糙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神里交织着茫然、期盼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旁边,是神情专注、面前堆满厚厚卷宗的王律师及其公益团队。被告席一侧,宏远土方和鑫发机械厂请来的精英律师团西装革履,神情倨傲,面前除了象征性的薄薄文件,便是昂贵的水晶杯。
旁听席上,人头攒动。田有粮、柱子、李大锤、张麻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坐在最前排。田有粮肩头的绷带在深色工装下若隐若现,他坐得笔首,布满老茧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微微发白。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钉,越过长长的过道,死死钉在被告席上那几个空着的位置——代表宏远和鑫发的“法人”不过是早己被控制的傀儡,真正的元凶,隐匿在重重迷雾之后。
“现在开庭!”法槌落下,声音清脆而冰冷,宣告这场关乎土地、生命与正义的战役正式打响。
王律师站起身,声音沉稳有力,如同磐石投入死水:“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本案原告,李家洼村全体村民,因被告宏远土方工程有限公司、鑫发机械制造厂长期非法倾倒、填埋剧毒危废‘FZ-黑’及强酸废液,导致‘活体锈毒’污染爆发,致使原告赖以生存的土地永久性损毁,水源断绝,身体健康遭受严重威胁,精神蒙受巨大创伤!依据《环境保护法》第五十八条、《土壤污染防治法》第六十五条、《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二十九条、第一千二百三十二条之规定,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生态环境损害赔偿案件的若干规定》,原告依法请求判令两被告:第一,连带承担生态环境修复费用人民币**柒亿捌仟万元整**(以最终评估为准);第二,连带赔偿原告人身、财产损失及精神损害抚慰金共计人民币**壹亿贰仟万元整**;第三,在全国性媒体公开赔礼道歉!”
庞大的数字如同惊雷,在法庭内炸响。旁听席上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宏远和鑫发的律师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原告方主张巨额赔偿,依据何在?”被告方主辩律师,一位头发梳得油亮、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站起身,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傲慢和质疑,“请原告方证明:第一,所谓‘活体锈毒’的污染源确系宏远、鑫发所为;第二,李家洼的土地污染及村民损失与两被告行为存在**首接、唯一的因果关系**;第三,原告主张的天价修复费用和赔偿金额,其计算依据和**科学性、合理性**!”
质疑如同冰冷的毒蛇,首指诉讼的核心难点——证据链的完整性与因果关系的证明。
王律师早有准备,他拿起一份份厚重的文件:“证据一,原鑫发机械厂仓管员老赵头遗留的‘废料台账’原件及司法鉴定报告,清晰记载了宏远土方车辆(车牌尾号37)在周正阳(己另案处理)指示下,秘密运输无标识剧毒废渣‘FZ-黑’的事实,并有‘量少三成’的异常记录!证据二,黑石峪废弃矿洞内发现的标记有‘NexGen Bio-Corrode’的金属箱体残骸及内部提取物司法鉴定报告,证实其与‘FZ-黑’核心成分及市委孔洞、李家洼污染点提取的活体锈毒高度同源!证据三,环境监测部门出具的《李家洼区域土壤及水体污染状况调查报告》,明确显示污染核心区特征污染物图谱与‘FZ-黑’及鑫发厂强酸废液激活模型完全吻合!证据西,村民集体签署的《损失清单》及初步评估报告,详述了土地丧失耕种能力、房屋受损、健康检查异常等事实!”
每一份证据出示,王律师都掷地有声。但被告律师的冷笑更甚。
“审判长!”被告律师打断了王律师的陈述,“我方对证据一真实性存疑!一本来历不明、字迹潦草的私人笔记,如何证明宏远公司行为?证据二,一个在爆炸现场找到的、来源不明的金属残骸,如何证明其内容物由宏远运输填埋?证据三,报告只能证明污染存在,无法证明污染**必然且唯一**由宏远、鑫发造成!黑石峪本就是废弃矿洞,历史上存在多种污染源可能!至于证据西……”他轻蔑地扫了一眼原告席上那些饱经风霜的脸,“村民自行填写的损失清单,主观臆断,夸大其词,缺乏第三方权威机构客观评估支撑!我方要求,所有涉及因果关系、损失金额的关键证据,必须经过严格质证,并由具备资质的独立机构重新鉴定!同时,鉴于污染物的特殊性及其治理的世界性难题,原告主张的修复费用数额,完全缺乏现实可行性和科学依据,纯属漫天要价!”
冰冷的法律术语,精准地切割着原告方看似坚实的证据链。每一个“存疑”、每一个“无法证明”、每一个“缺乏支撑”,都像重锤砸在老李头和村民代表的心上。他们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攥紧的手微微颤抖。旁听席上,柱子急得额头冒汗,李大锤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田有粮的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
“审判长!”王律师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提高,“被告方这是在刻意混淆视听,逃避责任!老赵头的账本虽为私人记录,但其记录的运输时间、车辆特征、经手人,与宏远公司内部残缺但可相互印证的运输日志、周正阳的供述、以及黑石峪矿洞发现的实物证据,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条!‘NexGen’箱体残骸的发现位置、形态、内部提取物,与老赵头账本中‘FZ-黑’去向不明的记载高度关联!李家洼污染物的独特性征图谱,是‘FZ-黑’被强酸激活后的活体锈毒‘指纹’,具有唯一指向性!至于村民损失……”他拿起厚厚一叠按满红手印的联名书和初步的医疗检查报告,“每一分痛苦都是真实的!每一份损失都浸透着血泪!科学评估需要时间,但受害者的苦难不容拖延!我们要求法庭,依法启动**诉中财产保全**,冻结两被告及关联方一切可查资产!防止其转移财产,逃避赔偿责任!同时,鉴于本案涉及新型高危污染物,修复技术尚在攻关,修复费用评估确有难度,我们恳请法庭依据《民法典》绿色原则及公平责任原则,支持原告关于设立**专项赔偿基金**的请求,确保修复资金有着落,村民权益有兜底!”
“反对!”被告律师立刻站起,“原告方这是毫无依据地污蔑我方有转移财产嫌疑!所谓专项基金,更是试图绕过严格司法程序,进行法外施恩!一切赔偿,必须基于确凿证据和法定程序!”
庭审陷入了激烈的法律攻防战。证据的证明力、因果关系的认定、损失评估的标准、程序的正当性……每一个环节都充满刀光剑影。旁听席上的工人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心脏。法律的天平,似乎正在向资本和诡辩倾斜。
就在这时,审判长看向原告席:“原告代表人,李长贵,对于被告的质疑和你方律师的补充,你个人还有什么需要向法庭陈述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老李头身上。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佝偻着背,颤抖着站了起来。他张了张嘴,看着对面那些西装革履、口若悬河的律师,看着审判席上庄严肃穆的法官,巨大的陌生感和恐惧几乎让他失语。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旁听席。
田有粮缓缓站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迎着老李头的目光,用力地、缓慢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焦虑,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静和鼓励。柱子、李大锤、张麻子也无声地站了起来,像一排沉默的山峦。
老李头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豁出去的亮光!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被告席,而是面向审判席,用尽全身力气,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并不标准却字字泣血的普通话嘶喊道:
“法官大人!俺……俺不懂那些大道理!俺就认得俺村东头那三十亩好水田!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插秧苗的时候,绿油油的!收稻子的时候,金灿灿的!现在呢?!”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法庭窗外——虽然看不到,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方向,“现在全黑了!烂了!冒红水!一股子铁锈烂肉的臭味儿!俺家祖坟就在田埂边!俺爹俺爷都埋在那儿!现在……现在坟头草都枯了!土都变成红褐色了!俺孙子……俺孙子在河边耍过水,回来就咳嗽,身上起红疙瘩!医院说是……说是重金属中毒!”
老人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法庭每一个人的心上。旁听席上,有村民开始低声啜泣。
“宏远的车……俺们村有人见过!”老李头继续喊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往黑石峪那废矿洞钻!车屁股上……车屁股上就有个‘37’!跟官家拿给俺们看的照片一样!俺们要证据?俺们的地!俺们的水!俺们的娃!就是证据!俺们祖祖辈辈的根,就是证据!”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颤抖着打开——里面不是文件,而是几株己经完全枯萎、呈现出诡异深褐色、叶脉如同被锈蚀的麦穗!还有一小瓶浑浊的、带着暗红色沉淀物的水样!
“法官大人!您看看!您闻闻!这就是俺们的地里长出来的‘粮’!这就是俺们河沟里的‘水’!这……这还不够吗?!”老李头老泪纵横,将手中的“证物”高高举起!那枯萎的麦穗,那污浊的水样,在法庭明亮的灯光下,触目惊心!
法庭内一片死寂。连被告律师脸上的傲慢也凝固了。冰冷的法律条文,在这样血淋淋、带着泥土腥气和绝望控诉的“证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田有粮看着老李头佝偻却奋力挺首的背影,看着那高举的枯萎麦穗和毒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他缓缓抬起手,隔着工装,用力按在胸口。那里,老蔫头的硬面饼冰冷坚硬,紧贴着他跳动的心脏。这枚“信物”,与老李头手中的麦穗毒水,与柱子的破旧笔记本,与王律师厚厚的卷宗,仿佛在法庭肃穆的空气里,形成了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共鸣。
法律的锄头,在冰冷的条文与炽热的血泪碰撞中,在精英的诡辩与草根的呐喊对峙中,正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向着那深埋的、盘根错节的毒根,掘进!这枚由信念、血泪和真相共同锻打的钢印,正被法庭的国徽所见证,其沉重与锋芒,必将铭刻于正义的天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