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坛“晚照酿”在辰时三刻就见了底。
张婶攥着碎银回来时,鞋帮还沾着隔壁王家庄的红泥。
她倚着篱笆门首喘气:“那王家老太太尝了口就摔了拐杖,非要把酒坛子往牛车上搬!”
苏晚照往灶膛添了把松针,火舌卷起青梅核迸出噼啪声。
褪色的粗布裙摆沾着紫藤花粉,倒比前日当的银簪更亮眼:“您说隔壁要订二十坛?”
“可不是!”张婶从怀里掏出染着酒渍的契书,“说七日后抬着红绸来取货,要埋在喜轿底下进县城。”老妇人忽然压低嗓门,“方才村口遇上陈家的,那病秧子咳得要把心肺呕出来......”
柴火突然爆开火星,惊飞了偷啄酒糟的麻雀。
苏晚照往陶釜里撒了把醉鱼草籽,前世那个雨夜,陈世安就是用这副病容骗她掀开轿帘。
“劳您明日带小桃进山采莓子。”她将新蒸的榆钱饼塞给张婶,青瓷坛里的醉鱼草粉泛着诡异红光,“后山石缝里的野莓最甜。”
三更梆子响过两遍时,沈昭远翻进后院送松木桶。
月色将药材商的影子拉得颀长,革囊里当归香气裹着几缕紫藤花香。
苏晚照望着他靴底沾的新鲜红泥——分明是王家庄河岸才有的土色。
“沈掌柜的药材生意做到喜宴上了?”她故意踢翻半筐野莓,果浆染红了松木纹路。
玄色身影在晾酒架前顿了顿,青玉坠子晃出冷光:“松脂遇红土,窖藏时可增三分甘醇。”说罢抛来油纸包,竟是上好的西域陈皮,“抵这筐野莓钱。”
晨雾未散,王媒婆的铜锣嗓就撞破了酒香。
“哎哟我们晚照真是凤凰投错了胎!”她攥着苏家分家的契书装模作样抹泪,金镯子磕在陶瓮上叮当响,“你娘改嫁时我就说,这般灵巧的闺女合该配个举人老爷!”
苏晚照正在滤第三遍酒糟。
紫藤花架在她身后织成锦缎,倒比王媒婆的绛红襦裙更艳三分:“婶子若得空,不如带两坛酒给里正夫人尝尝?”
“嫁人可比卖酒要紧!”王媒婆的丹蔻指甲戳向契书,“陈家那痨病鬼昨儿吐了血,你当他娘为何急着办喜宴?
那是要借喜气冲晦气!“
酒勺突然砸进陶瓮,溅起的琥珀色沾湿了契书一角。
苏晚照想起前世花轿里那碗掺着鹤顶红的合卺酒,喉头泛起的酸苦竟比醉鱼草汁更烈。
“我要去后山取晨露了。”她拎起竹篮往外走,紫藤花瓣簌簌落进未封口的酒坛。
王媒婆追到石磨旁,脂粉味熏得驴子首打响鼻:“村长家赵大牛如何?
那傻小子帮你修了三回屋顶,前日还往里正府上送酒坛......“
柴门突然被风吹开,半截松木骨碌碌滚到井台边。
苏晚照盯着木头上熟悉的刀痕——和昨夜沈昭远送来的木桶切口如出一辙。
“您看这生意。”她将松木踢进灶膛,火苗瞬间蹿得老高,“可比姻缘靠得住。”
暮色染红酒瓮时,张婶气喘吁吁跑进院:“王家送定金来了!”老妇人突然噤声,望着满地狼藉倒吸凉气——十几个空酒坛东倒西歪,醉鱼草粉撒了满地。
苏晚照正往新酿里加紫藤蜜,嘴角淤青沾着星点朱砂泥:“方才陈家来人抢酒,说治病要紧。”她踢开碎裂的陶片,“我告诉他们,晚照酿只贺喜事,不救薄情人。”
篱笆墙外忽然传来马嘶声。
沈昭远握着半截松木站在暮色里,玄色衣摆裂了口子,青玉坠子缠着几缕染血的紫藤花须。
“你要的松脂。”他将木料堆在井台边,转身时革囊露出半角染血的契书——正是陈家强占酒坊的那张。
王媒婆就是在这当口撞进来的。
她瞥见沈昭远腰间的青玉坠,眼睛倏地亮如饿狼:“这位公子是......”
“收药材的。”苏晚照忽然将滚烫的酒勺塞进媒婆手里,“您不是要品新酿?”
趁老妇人被烫得跳脚,沈昭远闪身翻过西墙。
月光漏进他匆忙间遗落的革囊,苏晚照瞥见里面露出的半幅燕云地图——墨色绘就的山河轮廓,与前世陈世安药包上印的军纹一模一样。
五更天,酒香混着紫藤花气漫过全村。
王媒婆裹着鸳鸯戏水的锦帕又来了,这回身后跟着两个抱红绸的伙计。
“大牛那孩子天没亮就蹲在村口。”她将龙凤帖拍在石磨上,“说要帮你把酒坛搬去县城......”
竹帘突然剧烈晃动,晾酒架上的陶瓮叮咚作响。
苏晚照望着映在窗纸上的那道影子——靛青短打的下摆沾满后山红泥,正是赵大牛每日采石穿的衣裳。
竹帘晃动的余韵还未散去,灶膛里的火苗突然发出“嗤”的闷响。
苏晚照盯着赵大牛短打衣摆沾着的红泥,想起后山石缝里那些被踩烂的野莓——昨日张婶分明说过,那片山地早被陈家雇人封了。
“大牛兄弟。”她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橡木塞,指尖沾着昨夜沈昭远送来的松脂香,“上个月初七暴雨,我家漏雨的房梁是你补的?”
赵大牛黝黑的脸涨得更红,粗粝手掌在裤腿上蹭出沙沙声:“我、我就是顺脚......”
“可那分明在县衙帮着搬税粮。”苏晚照突然将橡木塞按进酒坛,紫藤花蜜顺着坛口蜿蜒而下,“张婶说你在东街摔了两袋麦子,被衙役扣了三十文工钱。”
晾酒架上的陶瓮齐齐颤动,惊得灶台蜘蛛坠着银丝逃窜。
赵大牛踉跄退到门槛边,裤脚抖落几片青冈栎叶——这树种只长在陈家后山的乱葬岗。
王媒婆的鸳鸯锦帕“哎呀”掉进酒糟盆,染得猩红似血。
苏晚照却己转身研起朱砂墨,松烟混着紫藤香漫过窗棂。
她怎会忘记,前世陈世安咳血那日,坟场老松树下埋着的药渣里就有青冈栎叶。
暮色染透契书时,沈昭远翻墙送来新砍的松木。
玄色衣袂扫过井台,带起几粒朱砂尘——恰是苏晚照故意洒在“晚照楼”招牌旁的。
“陈家在后山烧了三个药炉。”他将革囊丢进柴堆,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青冈栎叶混着醉鱼草,倒是治痨病的偏方。”
苏晚照笔尖微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出妖异的红。
前世那碗合卺酒里,可不就是这赤色?
她忽然将蘸饱朱砂的狼毫掷向窗外,正巧落在偷听的赵大牛脚边。
五更梆子响过三巡,村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苏晚照望着天边鱼肚白,把最后一块松脂丢进炉火。
沈昭远留下的革囊在火光中卷起焦边,隐约露出“燕云十六州”的烫金小篆——与陈世安当年药包上的军纹严丝合缝。
晨露未晞,七个戴斗笠的挑夫叩响柴门。
为首的汉子掏出盖着县衙官印的文书,说要将“晚照酿”送进知府老夫人的寿宴。
苏晚照瞥见他靴筒插着的紫竹箫——那分明是军中信使才用的暗器。
“这是定金。”汉子拍下十两官银,震得陶瓮嗡嗡作响,“三日后派人来取二十坛。”
苏晚照抚过银锭边沿的暗纹,冰凉触感如前世毒酒入喉。
她忽然笑盈盈捧出新酿的紫藤花酒:“劳驾带给挑夫兄弟解渴。”坛口浮着的几片青冈栎叶,在朝阳下泛着诡谲的光。
当马蹄声消失在芦苇荡,沈昭远从晾酒架后转出,指尖捻着片带牙印的野莓叶:“陈家今早死了三个煎药仆役。”
“可惜了那筐后山野莓。”苏晚照将官银丢进腌菜缸,溅起的盐水打湿了“晚照楼”招牌。
晨风掠过紫藤花架,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混着酒香飘向县衙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