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对面孙老五摊位的狼藉，如同一个巨大的、溃烂的疮疤，暴露在筒子楼清冷的晨光里。烂菜叶、踩扁的油纸包、碎裂的饼屑，混合着泼洒的豆浆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污浊气息，在水泥地上摊开一片令人作呕的狼藉。空气里，那股劣质酱料和工业滑石粉残留的微涩气味，尚未完全散去，顽固地纠缠着鼻端，提醒着刚刚发生的背叛与毒害。
人群并未完全散去。一部分人跟着押解孙老五夫妇的保卫科干事，义愤填膺地涌向厂区方向，要求严惩的声音此起彼伏。更多的人则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重新聚拢在陈记铺子门口。
这一次，排队的长龙蜿蜒得更长，几乎要拐进旁边的小巷。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那霸道酱香的渴望，以及对“良心”二字的重新确认。陈建国、王婶、牛大力三人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在灶台、油锅、案板之间高速运转，汗流浃背，却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狠劲。收钱、递饼、招呼声，在浓郁的香气中交织成一首喧腾而踏实的交响曲。
小娟终于肯放下怀里那个沾了灰的馒头。她搬着小板凳坐在铺子最里面相对干净的角落，小手拿着一个王婶刚递给她的、热乎乎的小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门外排队的街坊，又看看在灶火映照下忙碌的哥哥和牛叔，小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那只淡蓝色的纸鹤，被她小心地放在倒扣在搪瓷盘上的两个大馒头旁边，翅膀安静地舒展着。
陈默站在沸腾的烟火气中心，手中长柄酱刷翻飞，金黄的饼坯在滚油中旋转、膨胀，均匀地裹上深褐色油亮的酱料，每一次“刺啦”声都爆发出更浓烈的香气，如同一次次无声的宣言。他的动作沉稳依旧，目光却如同淬炼过的寒铁，穿透喧嚣的人群，越过筒子楼灰扑扑的屋顶，投向深处那扇紧闭的、如同蛰伏毒蛇巢穴的门——金牙彪的棋牌室。
阳光似乎刻意避开了那个角落。棋牌室的窗户拉着厚厚的、油腻的窗帘，纹丝不动。门口空无一人，连平时在附近晃悠的闲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门口地上几枚被踩扁的烟蒂，和空气中若有若无、劣质烟草的残留气息，昭示着昨夜或今晨曾有人在此窥视。
死寂。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死寂。
陈默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冷，也更沉。孙老五崩溃时那声绝望的“彪哥”，像一根烧红的毒针，彻底刺穿了所有侥幸的幻想。这条毒蛇，终于不再满足于盘踞阴影，它亮出了獠牙，喷射出的是能断子绝孙的毒液！
“默默！饼快供不上了！”陈建国抹了把汗，声音里带着亢奋的沙哑，“面快见底了！”
陈默收回目光，眼神瞬间切换回属于灶台前的沉稳：“牛叔，后面醒好的面剂子先顶上。王婶，您受累，再去和两盆面，用昨天新换的那袋玉米粉，细磨的那包。”
“哎！好！”王婶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带着一种被需要、被信任的光彩，转身就往后院去。
铺子里的忙碌仿佛自成天地，隔绝了外面残留的混乱。然而，陈默知道，风暴并未过去，它只是暂时转移了中心。金牙彪的沉默，比任何叫嚣都更危险。他在等，等保卫科那边的结果，等那条毒蛇的下一步动作。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检测报告冰冷的触感，以及滑石粉那令人作呕的滑腻。
***
筒子楼深处。
金牙彪的棋牌室，门窗紧闭，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室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味，混杂着隔夜茶水、汗臭和一种暴戾的压抑气息。
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室内的一片狼藉。几张麻将桌歪歪扭扭，麻将牌散落一地，几张破旧的椅子翻倒着，烟灰缸被打翻在油腻的地毯上，烟头、烟灰、泼洒的茶水和几片可疑的碎玻璃混在一起。
金牙彪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狭窄的空间里暴躁地踱步。他那身皱巴巴的绸衫敞开着，露出里面发黄的背心，脖子上那根粗大的金链子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晃荡着，敲打着锁骨。他脸上没有了平日刻意伪装的“和气”，只剩下一种扭曲的、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暴怒。那双三角眼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闪烁着疯狂而危险的光芒。
“废物！全是废物！”他猛地停下脚步，一脚狠狠踹在翻倒的椅子上，发出巨大的“哐当”声！椅子腿撞在墙上，又弹开，带倒了一个空酒瓶，骨碌碌滚出去老远。“孙老五那头蠢猪！烂泥扶不上墙！这点小事都办砸了！还他妈把老子卖了！”他的声音嘶哑咆哮，如同砂纸摩擦着锈铁，充满了毒蛇般的怨毒。
刘三儿和另外两个心腹泼皮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刚挨过一顿狠的。刘三儿捂着肿起来的半边脸，嘴角还挂着血丝，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
“彪……彪哥……我们也没想到……那陈默……太邪门了……”刘三儿哆嗦着，试图辩解，“还有……还有赵老蔫那个吃里扒外的……居然……居然能搞到厂里的检测……”
“闭嘴！”金牙彪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三角眼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向刘三儿，“邪门？再邪门他也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崽子！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他还在他娘怀里吃奶呢！赵老蔫？哼！一个快退休的老棺材瓤子！保卫科？一群看门狗！”
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风箱。他几步冲到麻将桌前，双手猛地一掀！“哗啦——！”整桌麻将牌如同冰雹般砸向墙壁和地面，噼里啪啦乱响！
“三个月清净？”金牙彪发出一声夜枭般瘆人的冷笑，脸上的横肉扭曲着，“老子给他脸，他他妈蹬鼻子上脸！敢挡老子的财路！敢动老子的人！”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沾满烟灰的玻璃烟灰缸，狠狠地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昏黄的灯光下，烟灰缸肮脏的玻璃壁上，隐约能看到里面残留着一点微量的、黄白色的粉末痕迹。那是刘三儿昨晚从孙老五婆娘那里拿回来的、没用完的“好东西”。
金牙彪死死盯着那点粉末，眼神里的暴怒和疯狂如同实质的火焰在燃烧，几乎要将烟灰缸融化。他咧开嘴，那颗标志性的金牙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而贪婪的寒光，如同毒蛇最致命的毒牙。
“好！好得很！”他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陈默……小崽子……你有种！敢跟老子玩硬的？敢断老子财路？行！老子倒要看看，你这把灶火，能烧到几时！”
他猛地将手中的烟灰缸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玻璃碎片混合着烟灰和那点残留的黄白粉末，西散飞溅！
“断了老子的财路……”金牙彪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老子就让你……”
“……家！破！人！亡！”
碎片飞溅的寒光，映亮了他眼中那彻底泯灭人性的疯狂。墙角，刘三儿等人吓得浑身一哆嗦，死死闭上了眼睛，仿佛己经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更加血腥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