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惊雷入耳，泪染军鞋
“——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将于……全面恢复！”
收音机里的声音带着电流的嘶鸣，却如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晓禾的心尖上。她蜷在冰冷的地上，攥着那双还残留着男人体温的深绿色军鞋，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拼好的碎纸页和金色的鸡毛上。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真的来了！
“啪！”
小院的破木门被猛地推开，李翠花尖利的声音穿透寒夜，带着窥见秘密的亢奋：“爹！娘！快来看啊！我说这死丫头半夜不消停！刚才…刚才我亲眼看见秦家那瘸子翻墙跑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呸！不要脸的下贱胚子！咱苏家的脸…哎哟！”
苏建国铁青着脸冲进小屋，煤油灯昏黄的光照亮满地狼藉的碎纸和女儿手臂上刺目的燎泡。他嘴唇哆嗦着，目光扫过那双扎眼的军鞋，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着风暴的低吼：“滚！都给我滚出去！” 李翠花被吼得一缩脖子，悻悻退出去，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
承：孤灯血指，残卷重光
喧嚣散去，小屋重归死寂，只剩下心碎的回音。苏晓禾抹去脸上的泪，眼神却一点点淬炼出钢铁般的冷硬。她捡起滚落在墙角的半截铅笔头，将散落的碎纸片拢到油灯下。微弱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苍白专注的脸。
指尖被粗糙的纸边划破，沁出血珠，混着油灯的烟灰，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斑驳的暗痕。她毫不在意，像最虔诚的工匠，一点点拼凑着被撕裂的“光明”。每一个公式，每一个符号，都成了刺向这绝望命运的武器。
“沙沙…”
窗棂的破洞处，传来细微的摩擦声。一张叠得方正的纸被小心地塞了进来。苏晓禾警惕地抬头，借着微光，看到窗外宋致远清瘦的侧影一闪而过。她迅速捡起那张纸展开——是手抄的《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大纲》！字迹工整清晰，重点处还细心地用红笔圈出。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指尖的刺痛。
然而，就在她将这份珍贵的考纲藏入怀中时，眼角余光瞥见窗台下薄薄的积雪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成年女人的脚印！鞋底特有的、赵金凤常穿的那种胶底棉鞋的菱形花纹，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转：瘸子镇场，章落惊雷
天刚蒙蒙亮，雪停了，寒气却更甚，吸一口气肺管子都像结了冰。苏晓禾将拼好的残书、手抄考纲和秦铮给的钱粮票仔细裹好藏在怀里，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树枝，拖着红肿未消的脚踝，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公社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孤独的脚印。
公社革委会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敞开着，里面炉火烧得正旺，暖烘烘的带着烟味。赵金凤正端着搪瓷缸子，唾沫横飞地跟几个干部说着什么，看见苏晓禾进来，吊梢眼立刻立了起来。
“哟！这不是咱们靠山屯的‘大才女’吗？怎么？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赵金凤放下缸子，声音拔得又尖又高，满是讥讽，“开介绍信？参加高考？苏晓禾，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一个工分挣不了半个，满脑子歪门邪道，作风还败坏，勾搭完知青又勾搭瘸子兵痞的破鞋！你也配进考场？别脏了国家的笔杆子！”
她几步冲到办公桌前，抓起桌上那张苏晓禾刚填好的、墨迹未干的报名介绍信表格，“嗤啦！嗤啦！”几声脆响，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得粉碎！雪白的纸片像绝望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
“滚！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赵金凤指着门口，脸上是胜利者的刻毒。
苏晓禾站在原地，脸色煞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时刻——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堵在了公社门口的光影里。秦铮！他左腿微跛，步伐却异常沉稳，深黑的军棉袄上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看也没看满地的碎纸，径首走到赵金凤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 赵金凤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悸，色厉内荏地叫道。
秦铮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深绿色小本子，动作沉稳地打开。内页上，一颗鲜红的五角星下，贴着褪色的军人照片，印着清晰的钢印。他将这本《革命伤残军人证》，连同那张被撕碎的表格下幸存的一小块、盖着靠山屯生产队模糊红印的纸片，一起，“啪”地一声，重重地按在了公社主任面前的办公桌上。
他的手指按在证件上，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章。”
“现在盖。”
合：归途劫影，弹片惊魂
那枚鲜红的公社大印，最终还是沉重地落在了崭新的介绍信上。苏晓禾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油墨下微弱的心跳——这是通往未来的船票。
回村的路，积雪未化，踩上去咯吱作响。秦铮沉默地走在她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背影在雪地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沉默的屏障。两人之间隔着冰冷的空气，只有踩雪的声响。
行至村口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林，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哟呵！这不是咱们的‘大学生’和‘护花使者’吗？考个试还得瘸子保驾护航？”
孙癞子带着两个跟班，抄着手从歪脖子树后晃了出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三角眼在苏晓禾和秦铮身上滴溜溜乱转。他故意走到秦铮面前，歪着头，挑衅地看着他微跛的左腿，拉长了调子：“秦大英雄，能护得了她一时，还能护她一世？进了城，花花世界…嘿嘿，你这泥腿子跟得上趟吗？”
秦铮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缓缓侧过头，深黑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落在孙癞子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言语，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压迫感。孙癞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秦铮收回目光，没再理会他，继续沉默地往前走。苏晓禾心脏狂跳，赶紧跟上。孙癞子在他身后悻悻地啐了一口，眼神阴鸷。
深夜，万籁俱寂。苏晓禾趴在炕上，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贪婪地啃着宋致远给的考纲。疲惫和困倦如潮水般涌来，眼皮重若千斤。
“嗒…嗒嗒…”
极其轻微的、仿佛石子敲击窗棂的声音响起。
苏晓禾一个激灵，警惕地抬头。
只见糊窗的旧报纸破洞处，赫然插着一小块东西！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反射着冰冷、暗沉的血色金属光泽——是半块染着暗红血迹、边缘狰狞扭曲的弹片！
而在那冰冷的弹片下方，死死钉在窗棂木框上的，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县招生办印制的正式报名表！报名表的一角，被弹片穿透，浸染开一小团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