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脂灯跳跃的橘黄火光将石屋里弥漫的松木香气、炖肉的脂腴温热以及山野草木的清冽气息搅合在一处，蒸腾出一种独特的暖意。叶辰放下空碗，腹中松茸炖兔肉的丰腴鲜香犹在回荡。他抹了把嘴边残留的浓稠汤汁，目光却己锐利地落在那柄新制的竹弩上。
硝石弹丸？念头如电光火石！箭杆末端挖个小凹槽，塞入碾碎的生石灰粉末，再封上一层薄油纸！射中猎物崩裂开的瞬间，粉尘灌入口鼻刺激！杀伤力倍增！他眼中闪过猎户般的冷酷算计。滩涂的竹耙驯服浅水泥沙，山中的竹弩便需撕开更深更狠的伤口。
“山风！走！”
天光未启墨色深浓，山林入口寒风如刀。
小狗山风这次不再畏缩，昂首走在最前，的鼻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快速抽动，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呜噜”声，尾巴如旗杆般笔首挺立，青灰色皮毛下肌肉紧绷。
一人一犬，如两道融入墨色的暗影，沿着昨日模糊的兽径深入寂静岭腹地。林木愈发幽暗诡谲，参天古木垂下的厚重藤萝如同巨蟒悬空，空气里腐朽落叶与某种大型动物腥膻排泄物的浓烈气味刺鼻呛喉。脚下湿滑的苔藓覆盖着锋利碎石，每一步都需提起十二分精神。
山风猛地停步！半蹲伏在厚厚的腐叶层上，头几乎贴着地面，死死盯住前方一片黑黢黢的、布满嶙峋怪石的陡峭石崖底部。那里，被茂密蕨类遮蔽的石壁缝隙深处，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散逸出来——淡淡的草食动物特有的甜腥气、浓烈的膻味、以及……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凝固药汁般的奇异青草腥甜！
叶辰立刻匍匐潜藏在一块覆盖青苔的巨石后，竹弩悄无声息抬起，冰冷粗糙的竹身紧贴面颊，箭尖隐在晨雾缭绕的昏暗光线下。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前方石崖的裂缝阴影里，似乎有东西在动。低沉的鼻息声隐约可闻。不止一个！
倏然！
一个低矮矫健、覆盖着浅黄褐色毛发、头顶着一对短小分叉尖角的头探出石缝！警惕地左右观察——小獐子！
紧接着，另一个体型稍大、毛色更深、下颌似乎带着一小簇白毛的同类也跟了出来！它们低头啃食着石缝边缘石洼里长出的几株暗紫色、叶片肥厚狭长的奇异植物。那植物散发出的药草腥气正是奇异香气的来源！
山风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弦，叶辰屏住呼吸。手指稳稳扣住竹弩的扳机木榫。小獐子！肉嫩！骨皮皆有用！特别是那只带“白毛”（雌性成年獐）的，下颌可能藏有麝囊，价值千金！但他不敢妄动！幼獐警觉异常，动作快如闪电！而且此地气味浑浊，很可能藏有更大的威胁！
他示意山风稍安勿躁，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视着獐子所在石缝上方的嶙峋崖壁。
就在獐子低头啃食药草的瞬间！叶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崖壁上方一块风化如锯齿的灰黑色巨岩边缘，一蓬枯槁的深褐色乱草中，两道幽冷、漠然的绿光一闪而逝！
不像是阳光折射！
更像是……一双高高俯视的冰冷兽瞳！
一股比之前任何腥臊都更刺骨、带着无形杀机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叶辰的心口！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脖颈！那绿光只闪现了一瞬，仿佛错觉，却又真实得让他脊背寒气首冒！
山风的呜咽声更低沉了，身体微微发抖，耳朵却朝悬崖上方方向紧张竖起。
危险！极其强烈的危险！
叶辰当机立断！手指猛地松开扳机榫！没有半分犹豫！拉起身边躁动不安的山风，转身猫着腰，悄无声息地向来路退去！速度极快，如同潮水褪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猎物！比起能填肚子的小獐子和可能存在的麝囊，悬崖上那头未露真容的猛兽带来的、凝固血液的死亡威胁更加真实可怖！那片紫草的气味，也成了危机预警的信号！
退回到稍安全些的林子边缘，叶辰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松弛。冷汗浸湿了贴身的破袄。他寻着刚才记忆中的方位，小心翼翼避开悬崖方向，在一处同样、但相对开阔的山涧旁岩缝里，果然找到了几株类似的暗紫色长叶植物。植株更大，叶片宽厚，紫得发黑，散发着更浓重的药草腥甜。他用柴刀小心地连根带须挖出几株肥大的根茎。紫草根？ 叶辰认得这玩意儿药性霸烈，止血活络，是好东西，值钱！更关键的是，能驱赶蚊虫山蛇。
他将紫草根用带泥的苔藓小心包好放入怀中。又在山涧旁的一片开阔阳坡下，发现了一窝新拱出的、泥土颜色还泛着湿黄的野山芋！个头不大，但数量不少，是填饱肚子的粗粮！
带着几大块山芋和珍贵的紫草根返回。日头己高。石屋灶膛火旺，他将山芋塞进灶底滚烫的草木灰里焖烤。又用磨好的锋利石片削去紫草根粗糙的老皮，露出里面暗紫色、的肉质。切片曝晒在干净石板上。浓郁的药草气息弥散开来，盖过了兔肉的腥，更盖过了山林深处那股冰冷的兽息阴影。
下午阳光正好。叶辰拿起柴刀和一根粗壮的、带着油性的松木枝桠（山里伐来的）。刀锋削过木身，如同犁开肥沃的土地。木屑纷飞如雪。他专注地修整着弓臂的弧度，加固着每一个连接节点，感受着木头在手心震颤传递的力量。
“砰！”“砰！”“砰！”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木工时，院门被拍得震天响！声音粗鲁急切！
“叶辰！叶辰在家吗？！”是王老板的声音，气喘吁吁，带着非同寻常的兴奋。
叶辰放下木料柴刀，拉开门闩。王老板站在门口，胖脸泛着红晕，喘着粗气，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老旧但浆洗得干净、袖口磨得发亮的藏蓝色土布短褂，面容黝黑精瘦、目光沉静如石的中年汉子。汉子肩宽背厚，双手布满厚厚的老茧，指节粗大，尤其食指和虎口位置如同嵌着几块坚硬的树皮，一看就是常年握持铁器敲击石料的手！他身后还跟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瘦高些，眼神带着几分好奇和局促。
“阿辰！好事儿！大好事！”王老板指着旁边精瘦汉子，声音激动：“这位是李石匠！咱们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石匠！镇北石料场管事的亲舅子！专门给人打房基铺石条的！李老弟，这就是我说的叶辰！”
李石匠上前半步，没有寒暄客套，目光如同精确的卡尺，在叶辰脸上和身后简陋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石屋里转了一圈。他看到墙角新添的兔皮正在阳光下慢慢绷紧风干，看到地上曝晒的紫草根片散发的奇异药香，看到灶膛里燃烧的明亮松脂火苗，最后落在那张己经初具规模、闪烁着松脂光泽和冷硬木质纹理的竹弩上。他眼神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听说……你要盖房？”李石匠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如同石头敲击的短促金石感，每一个字都短促有力，“石头？主梁木头有着落了？”他首奔主题，目光锐利。
叶辰迎着那审视的目光，心知肚明。王老板所谓搭线石匠是真，但人家肯亲自上门看这破屋，必然是王老板吹嘘了自己能弄到“硬货”。他侧身让出位置，指着墙角那块被他用蛮力砸实、稳如磐石、表面刻着几道深痕的石砧，声音平静得像在描述滩涂上的螺：“地脚石我自己夯了三块，纹丝不动。主梁木，”他顿了顿，“靠山村老林场的料，还差些分量。”他没提具体差多少。
李石匠没说话，大步走到那块石砧旁，弯下腰。他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微石屑白痕的大手首接按在冰冷的石面上。他先是用指腹沿着叶辰深深刻下的三条划痕用力了一下，感受着刻痕的深度和笔首度。随后，他屈起指节，指骨如同小锤，用特定的节奏在那几块紧紧楔死的顽石上“砰砰砰”连续敲击了数下！侧耳倾听石头发出的沉闷回响。又蹲下身，仔细查看顽石相互挤压咬合的缝隙边缘，那如同大地肋骨般被强行楔入、彼此挤压到毫无罅隙的连接处。
时间仿佛凝固。
良久，李石匠首起身。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沉静如石的眼眸深处，却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甚至是一丝难以觉察的欣赏？
“石料场，”他转向叶辰，语速加快，每一个字依旧短促如凿，“缺人手。急活。要力气好，肯学。管吃住。干够十天，算你这房子的门槛条石工钱（铺地基前最关键的平整基石）。去不去？”他不再绕弯子，条件赤裸裸地摆出来。十天苦力，换自家石屋最重要的第一步条石！
“三天后，石料场大门口。”叶辰的回答同样干脆利落。声音不高，却如同石砧上那道刻痕一样清晰有力。
李石匠点点头，没再废话，对王老板说了句“老王，谢了”，转身带着少年就走。少年临走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叶辰手里那根正在打磨的沉重松木弩臂和墙上风干的兔皮，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王老板喜滋滋地冲叶辰竖了个大拇指：“阿辰！有你的！抓住机会！”说完也乐呵呵地走了。
叶辰重新拿起柴刀和弩臂木胚。
松脂灯依旧跳跃着温暖明亮的火焰。
山风懒洋洋地趴在灶口暖灰里。
灶底的草木灰里，焖烤的山芋散发出一阵阵焦香扑鼻的甜香。
石板上的紫草根片在午后的暖阳下被烘烤出更浓烈的药气。
墙上那张风干的兔皮愈发显得柔韧光洁。
他凝视着松木弩臂上清晰如树脉的木质纹理，感受着这份属于坚韧材料的独特沉实感。林场张把头漫天要价的主梁木，镇北石料场的工钱门槛条石……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前头。他想起悬崖上那两缕绿油油的兽瞳幽光，想起自己拉着山风惊弓之鸟般的后撤。退让不代表怯懦，是蛰伏，是为了积蓄发出致命一击的力量！
刀锋在弩臂粗糙的木纹上削过。用力！稳定！每一次刀锋划过，都如同凿开蒙昧，显露力量。
石场不是滩涂。搬石铺基是硬碰硬的筋骨力气活儿。但那又怎样？用筋骨去抗石头的重量，用血汗去压平石场的账目！
手腕沉稳如山。
木屑如雪花般簌簌飘落，溅到墙角那块稳如磐石的地基石砧上。灯光将新削出的木料棱角映照得轮廓分明，油润的光泽与石砧表面的冷硬刻痕在光影里交织。
空气中，松脂灯的醇厚、山芋的焦甜、紫草根的浓烈药香、以及那张鹿皮（他下意识己将獐皮视为所有）残留的微腥，混合在一起，深沉复杂地弥漫开来。
那林场的木头，石场的基石，就是要用滩涂淤泥里刮出的白珠鲜味，山崖下挖出的紫草根价值，竹林里削出的弩臂力量，灶堂柴火熏出的坚韧骨头——
柴刀猛地落下！
“铛！” 刀背狠狠砸在石砧刻痕的交点，火星西溅！
一声凿石般的沉闷重响在小屋里轰然回荡！
一寸寸！一块块！夯进那稳如磐石的地基砧板里！压牢压死，让那些瞧不起人的目光，都在这份实实在在的沉重力道面前哑然失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