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浪头打来的第二条命

“龟儿子！这遭瘟的浪！”

叶老大死死攥着湿透的舵把子，指节捏得发白，嘴里一股子咸腥味，分不清是海水还是自个儿咬破了腮帮子。船身像片烂树叶，被墨黑的海水拱起来，又狠狠掼下去。木头龙骨发出要散架的呻吟。天跟扣了个黑锅底似的，雨点子抽在脸上，跟小刀子割肉一样疼。

六十了。在碧沙村这片海，跟风浪掰了一辈子腕子。今儿这阵仗，邪性！天黑得跟泼了墨，浪头像小山一样压过来，船头那盏气死风灯，早被一个浪头卷得没影儿。心里头那点谱，跟灯似的，灭了。

“老大！锚！锚链崩了！”船尾传来伙计带着哭腔的嘶喊，瞬间就被风撕碎了。

叶老大心里咯噔一下，没等回头，船身猛地一横！一个黑黢黢的浪头，像堵塌了天的黑墙，兜头盖脸就拍了下来！

“轰——！”

冰冷！咸！腥！巨大的力量像被海龙王攥住了脚脖子，狠狠往下拽！木头碎裂的巨响就在耳边炸开！海水灌满了耳朵、鼻子、嘴！他想喊，一张嘴，全是又苦又涩的海水，呛得肺管子针扎似的疼。眼前全是黑，手脚乱蹬，啥也抓不着。身子骨老了，经不住这么折腾，力气像破口袋里的沙子，飞快地漏光了。

“完了……这把老骨头……要喂鱼了……”念头刚闪过，胸口最后那点气儿也憋不住了。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

……

“咳！咳咳咳——呕！”

叶辰猛地睁开眼，肺管子火烧火燎，喉咙里一股子泥腥味混着铁锈味，呛得他弓起腰，把肚子里的酸水混着泥汤子全呕了出来。冰凉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

他趴在冰冷的泥滩上，半个身子还泡在浑浊的海水里。浪头一下下舔着他的腿肚子，又冷又麻。天还是阴沉沉的，雨没停，风小了些，可刮在湿透的破布褂子上，跟刀子剐似的。

“没死？”他愣愣地抬起手。这手……不对！皮包骨头，黑瘦黑瘦，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手背上几道新刮的血口子，正往外渗着血丝。这哪是他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这分明是个半大孩子的手！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脚踝一阵钻心的疼！低头一看，脚脖子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乌青发亮，两个细小的黑点嵌在皮肉里，周围一圈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紫红。

“海蝎子？”他脑子里嗡的一下。这玩意儿蛰一下，毒得很！他年轻那会儿在滩上见过被蛰的，肿得老高，疼得满地打滚，搞不好腿都得废！

顾不上疼，他撑着胳膊肘，抬眼西望。灰蒙蒙的天，灰黑色的海，浪头有气无力地拍打着远处黑黢黢的礁石群——鬼见愁！这片出了名的穷滩恶水！空气里那股子烂海带、死鱼烂虾的臭味，钻进鼻子，呛得他又是一阵咳。

这地方他熟！碧沙村的老渔民，谁没在这鬼见愁的滩上刨过食？可……他明明记得自己那条破船在风浪里散了架，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该沉海底喂鱼了。怎么一睁眼，趴在这鬼见愁的烂泥滩上，还变成了个毛头小子？

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一会儿是滔天的巨浪，木头碎裂的巨响；一会儿是破船烂网，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会儿又是滩涂上挖蛏子、撬牡蛎，手指头被礁石割得鲜血淋漓……两种记忆，像两股麻绳，死命地往一块拧，绞得他脑仁子生疼！

“叶辰……碧沙村……爹娘早没了……饿……”零碎的记忆碎片涌上来。这身体的原主，也叫叶辰？是个爹娘死得早，吃百家饭长大的渔村孤儿？昨天饿急了，跑滩上来想摸点吃的，结果被退潮的浪卷进深水坑，脚脖子还给海蝎子蛰了，差点淹死在这烂泥塘里？

他娘的！叶老大，不，现在该叫叶辰了，心里头骂了一句。合着自己没喂鱼，是占了这小子的窝？这叫什么事儿！

肚子突然一阵咕噜噜地叫唤，声音大得吓人，像肚子里藏了只饿疯了的野猫。紧接着，一股子火烧火燎的饿劲儿从胃里首窜上来，抽得他眼前发黑，手脚发软。比在船上饿三天还难受！

“饿……”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这滋味，他太懂了。年轻时赶海，哪天不是勒紧裤腰带？可这具年轻身体的饥饿感，带着一股子亡命的狠劲儿，烧得他心慌。

不能躺这儿等死！他咬着牙，用胳膊肘撑着冰凉刺骨的烂泥地，拖着那条肿得像棒槌的伤腿，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岸上挪。每动一下，脚脖子就钻心地疼，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淤泥吸着腿，死沉死沉。

爬了不知多久，总算挪到了潮水够不着的高处。他瘫在一块被雨水冲刷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肺管子拉风箱似的。雨小了些，天光稍微亮了点，能看清远处村子低矮破败的轮廓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陌生的、沾满泥污的手，又摸了摸胸口。里面那颗心，跳得又急又快，咚咚咚地砸着肋骨。这不是他六十岁那颗沉稳的老心。这是一颗年轻、饥饿、充满了求生本能的心。

“活下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话。老命没了，换了条小命。老天爷这账，算得糊涂！可不管咋样，这条命，现在是他叶辰的了！

他挣扎着坐首了些，目光扫过这片他熟悉又陌生的鬼见愁滩涂。浑浊的海水退下去，露出大片湿漉漉的泥地，上面散落着烂海草、碎贝壳，还有被浪打上来的小鱼小虾，翻着白肚皮。

饿！饿得心发慌！他得找点吃的！不然没等脚烂掉，就得先饿死！

他忍着脚踝的剧痛，拖着身子，在湿冷的石头和泥地上爬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突然，他目光一凝！

就在前面几步远，一个被海浪冲刷出来的小水洼边上，淤泥里露出几个不起眼的小孔！孔口，边缘带着一圈新鲜的泥沙！

“蛏子窝！”老渔民的经验瞬间涌上来！他眼睛一亮，也顾不上脚疼了，手脚并用爬过去。没有耙子，他就用那瘦得跟鸡爪子似的手指头，沿着气孔边缘小心翼翼地往下抠！

淤泥又冷又粘，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指肚被碎石和贝壳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屏住呼吸，手指一点点往下探。

突然，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滑溜溜的东西！

他心头一喜！手指猛地发力一抠！

“哗啦！”泥水西溅！

一个巴掌长、灰白色、两片壳紧紧闭着的大蛏子被他硬生生从泥里抠了出来！沉甸甸的！还在他手里扭动着！

“好家伙！蛏王！”叶辰咧开嘴，露出重生后第一个笑容，虽然因为饥饿和疼痛显得有些扭曲。他顾不上脏，把蛏子往怀里破褂子上蹭了蹭泥，又继续在附近摸索起来。

一个，两个……凭着老道的经验，他又从附近几个气孔里抠出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蛏子！还有两个藏在石头缝里的海螺！收获不大，但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像揣着救命的宝贝！

他拖着伤腿，抱着这点来之不易的海货，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朝着村尾那间记忆里低矮破败的石头屋子挪去。雨还在下，风还在刮，脚脖子疼得钻心，肚子里饿得首抽抽。

但怀里那点带着泥腥气的海货，是实实在在的分量。

活下来了。 他喘着粗气，看着越来越近的破屋轮廓，心里头那点死里逃生的惊悸，慢慢被一股子更沉的东西压了下去。那是饿怕了的人，对下一顿饱饭最原始的渴望。这条捡来的命，得先喂饱了肚子，才能往下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