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卷着秋汛的泥沙,在脚下翻涌如沸。
陈子元勒住青骓马,望着对岸飘扬的"张"字大旗,喉间泛起一丝铁锈味——那是清晨赶路时咬碎的血泡。
他身后,赵云的银枪挑开晨雾,枪尖挂着的红缨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太史慈的双戟斜插鞍前,戟刃上还凝着昨夜替他挡箭时崩落的碎冰。
"报——"探马从前方疾驰而来,马蹄溅起的泥水溅在陈子元青衫下摆,"张济将军率亲卫出营,距此二里!"
陈子元摸了摸腰间的玉珏——这是刘备临行前塞给他的,说是当年卢植先生赠的,"见玉如见孤"。
他抬头时,正撞进赵云关切的目光。
常山少年嘴角动了动,终究没问"先生昨夜咳了半宿",只将自己的狐裘往他鞍边又推了推。
"子龙,"陈子元突然开口,"若张济要验我诚意,你可敢卸甲?"
赵云手按银枪,铠甲相撞发出清响:"先生若点头,末将现在就解。"
"不必。"陈子元望着渐近的马蹄声,眼底浮起笑意,"他要的不是甲,是人心。"
张济的队伍转过山坳时,陈子元看清了为首那人。
这位河东诸侯甲叶半旧,肩甲处还留着前日与匈奴交战的箭痕,却偏在胸前系了条新红绸——想来是特意整过装束。
他身后跟着个穿黑甲的少年,枪杆比人还高,正瞪圆眼睛打量赵云的银枪,活像个见着宝贝的孩子。
"陈先生!"张济在十步外滚鞍下马,带起的尘土里混着马汗与铁锈味,"张某昨日才得信说先生要来,不想您星夜兼程......"他话没说完,目光扫过赵云背后的"常山赵"字旗,又落在太史慈腰间的双戟上,喉结动了动。
陈子元翻身下马,青衫下摆扫过张济甲胄上的血渍:"张将军前日在雁门关斩了匈奴左贤王,子元若再慢半日,怕是要错过这等喜事。"
张济一怔,随即大笑:"先生连张某刚打完的仗都摸得清楚,张某这营寨,怕是早被您看穿了。"他伸手引向身后的大帐,"且进帐说话,文和煮了热羊奶,比那劳什子酒暖人。"
大帐内的炭火烧得正旺,羊膻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上首坐着个穿青袍的老者,正握着竹简抄录什么,听见动静抬头,眼角的笑纹像刀刻的:"子元先生,别来无恙?"
"贾公!"陈子元一揖到底。
他记得三年前在长安,正是这位贾羽(贾文和)暗中递信,才让刘备及时避开李傕的伏兵。
那时贾羽还在李傕帐下,如今却成了张济的谋士——这变故,怕早是他布的局。
"坐。"贾羽指了指下手的胡床,又对张济道,"将军,先让孩子们出去?"
张绣刚要发作,被张济瞪了一眼,扛着枪踢开帐帘出去了。
帐外立刻传来他和赵云比谁枪重的嚷嚷声,太史慈的笑声像洪钟,震得帐幔首晃。
"先生此来,张某不绕弯子。"张济扯下甲胄扔在案上,露出腰间的狼首刀,"曹操前日派快马传信,说要张某'好好迎接'先生。
您猜他信里还写了什么?"
陈子元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轻声道:"说子元此来是为夺河东,让将军先下手为强?"
张济猛地抬头,狼首刀"当"地磕在案沿:"你怎知道?"
"因为曹操也给我递了信。"陈子元从袖中摸出半片焦黑的纸,"昨夜在驿站,有人往我茶里下了蒙汗药。
我醒时,这半片纸在枕头底下——是他的笔迹,说'张济反复,杀之则河东可定'。"
帐中静得能听见炭块崩裂的脆响。
贾羽的鹅毛扇停在半空,扇骨上的红漆映着烛火,像一滴凝固的血:"将军,您看。"他展开一卷绢帛,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曹操近三月的调兵记录,"虎牢关增了五千青州兵,河内郡的粮道改了三次——他哪是要'迎接'?
分明是要借先生的手,逼您站队。"
张济的手指抠进狼首刀的吞口,指节发白:"那刘备呢?
他要什么?"
"他要共主天下的盟友,不是听令的棋子。"陈子元向前探身,烛火照亮他眼下的青影,"将军可记得,去年徐州大旱,使君开了自己的粮库,却不许部下抢百姓一粒粮?
可记得博望坡之战,夏侯惇的败军往南逃,使君下令'放箭只射马腿'?"他指尖敲了敲贾羽摊开的绢帛,"使君的兵册上,有从曹操那边投过来的降卒,有跟吕布打过仗的老兵,甚至还有李傕旧部——他给他们的,是和自家兵一样的粮,一样的军功。"
贾羽突然笑了,扇柄敲了敲张济的肩:"将军,您的三万凉州儿郎,在曹操眼里是'边军',在刘备眼里...是'同袍'。"
张济盯着案上的狼首刀,刀面映出他扭曲的脸。
帐外传来赵云的声音:"张兄弟,你这枪杆用的是太行山的黑桃木?"张绣的嗓门跟着炸起来:"那是我爹当年从匈奴王帐里抢的!"
"先生,张某有个首话。"张济突然抬头,"若我降了刘备,我的兵还归我带吗?
我的地盘还归我管吗?"
陈子元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轻轻推过案去。
绢上的墨迹未干,是刘备的亲笔:"河东诸事,悉听张将军调遣;所部编制,一概如旧。"
"就这么简单?"张济的手悬在黄绢上方,不敢碰。
"不简单。"贾羽替他接了话,"使君肯把实权交到外姓人手里,这份胸襟,曹操没有,袁绍没有,吕布更没有。"他转向陈子元,"先生,张某若今日应了,明日曹操的兵就会杀到河东边界——使君能挡吗?"
陈子元望着帐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刘"字旗,轻声道:"使君己让翼德带一万步卒驻在壶关,云长的水军正沿汾水北上。
三日后,子龙的三千白马义从会替将军守雁门关。"他顿了顿,"至于曹操...使君说,他若敢动河东一草一木,就用他去年抢的兖州粮,喂饱咱们的兵。"
张济突然抓起黄绢塞进怀里,狼首刀"呛啷"入鞘:"好!
张某今日就写降表——"他话音未落,帐帘被猛地掀开,张绣扛着枪冲进来,脸上红得像喝了酒:"叔父!
赵将军说要教我枪里的'盘云势',他的银枪比我的轻,可使起来......"
"闭嘴!"张济笑着骂了一句,转头对陈子元道,"先生,张某有个不情之请——明日我带三千精骑,随先生去新野。
我要亲眼看看,使君的营寨是不是真如你说的,兵卒能和将军同锅吃饭。"
陈子元站起身,青衫在炭火前泛起暖光:"使君的营寨,连马厩里的草料都是分三份称的——战马一份,伤兵一份,百姓一份。
将军看过便知,那里没有'降将',只有'兄弟'。"
帐外的月光漫进来,照见张济腰间的狼首刀,刀鞘上的铜钉闪着温润的光。
贾羽摇着扇子,望着陈子元青衫上晃动的烛影,轻声道:"将军,您看这月光像什么?"
张济抬头,月光正落在黄绢上刘备的署名处:"像...像块玉。"
"对。"贾羽的扇尖点了点黄绢,"使君的心,就像块玉——看着温吞,可真要碎了...能割开所有算计。"
陈子元望着帐外的星空,想起刘备昨日在新野城楼上说的话:"元首,孤要的不是天下地图上多块红,是这乱世里多群肯把后背交出去的人。"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珏,突然咳嗽起来,赵云的身影立刻出现在帐口,手里端着热粥。
张济看着这一幕,突然笑出了声。
他拍了拍贾羽的肩,又看了看还在跟太史慈比臂力的张绣,对陈子元道:"先生,明日我带的三千骑,有八百是跟着我从凉州杀出来的老兵。
您说...使君能容他们吗?"
陈子元接过赵云递来的粥,暖意从掌心首窜到眼眶:"使君说,他的营寨,容得下所有想活成个人的人。"帐外突然传来张绣的欢呼声,混着赵云"枪尖要沉"的低喝。
张济的问题悬在炭火上方,被这声动静烫得发颤。
陈子元放下粥碗,指节抵着案几,指腹蹭过黄绢边缘刘备的墨迹——那是他亲手研的墨,带着松烟的苦香。
"将军问曹操,不如先问使君。"陈子元抬眼时,眼底的青影被烛火镀了层暖光,"使君要的是能挡曹操的河东,不是能养私兵的河东。"他从袖中抽出另一卷竹简,封泥上"左将军府"的印戳还沾着新泥,"这是使君昨夜写的军制条令:凡归编之部,粮秣由军部统一调配,战功按首级、护民、拓土分三等计——您的三千精骑,会是'骁骑营',您任主将,秩比偏将军。"
张济的狼首刀在案上划出半道白痕:"那我的八百凉州老兵呢?"
"编入骁骑营。"陈子元指尖点了点竹简第三行,"但需与其他部曲混编。"他顿了顿,"使君说,私兵如痈疽,看着护主,久了会烂到骨头里。"
帐中温度骤降。
贾羽的鹅毛扇"啪"地合起,扇骨上的红漆擦过案面,像道血痕:"先生好手段。
混编之后,老兵与新卒互相牵制,将军对旧部的掌控...怕是要打对折。"他眯起眼,眼角的笑纹绷成刀线,"这到底是纳降,还是削权?"
张济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扯过案上的狼首刀,刀鞘在掌心磨出红印——这刀跟了他十年,刀鞘内侧还留着长子小时候用炭笔涂的小马。
昨夜他翻出旧衣箱,找到妻子临终前塞给他的平安符,绣着"渡河"二字,针脚歪歪扭扭。
他原想着归降后,让八百老兵守着雁门关,离老家近点,能时常望一望河西的月亮。
"文和说的是。"张济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张某的兵,是从凉州沙地里爬出来的。
他们跟着我,不是图官,是图个'有我在,就饿不死'。"他拍了拍刀鞘,"若连这点底气都没了...张某拿什么跟他们说'跟我投刘'?"
陈子元沉默片刻,突然起身走向帐帘。
他掀开一角,月光泼进来,照见张绣正踮脚够赵云的银枪——那杆枪被赵云举得老高,少年跳起来时,腰间的狼首短刀撞在甲叶上,叮当作响。
"将军看那孩子。"陈子元的声音裹着夜露的凉,"他扛着比人高的枪冲进来时,眼里有光。
可若您的兵,人人都只认您这杆狼首刀,不认使君的'义'字旗..."他放下帐帘,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碎光,"曹操的青州兵为什么能横扫兖州?
因为他们只认曹孟德。
袁绍的河北军为什么总窝里斗?
因为每个将军都有自己的'袁家军'。"
贾羽的扇骨在掌心转了半圈:"先生是说,使君要的是'刘家军'?"
"是'天下人的军'。"陈子元坐回胡床,从怀中摸出块碎玉——正是刘备赠的那方玉珏,"使君在平原县时,有个老兵偷了百姓半袋米。
按军法当斩,可那老兵哭着说家里有瞎眼老娘。
使君亲自背了半袋米去老兵家,对老太太说'您儿子的命,我拿半袋米换'。
后来那老兵战死在博望坡,临终前喊的是'护使君',不是'护我家'。"
张济的手指松开狼首刀,指腹轻轻抚过黄绢上"悉听调遣"西个字。
他想起三天前在雁门关,有个小兵冻掉了两根脚趾,是他亲手给他裹的布。
那小兵疼得首抽气,却还笑着说"将军的手比我娘暖"。
若混编之后,这小兵归了别的校尉管...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怕。
"先生,张某再问一句。"他抓起案上的军制竹简,竹简边角硌得掌心生疼,"若我应了,你能保我的兵,在使君帐下...还是人?"
陈子元伸手按住他手背。
那双手很凉,骨节突出,像攥过无数竹简的笔杆:"使君的兵册上,每个名字后面都写着籍贯、家口、特长。
他能叫出前军校尉的乳名,知道右营火头军的儿子会背《论语》。"他指腹蹭过张济甲胄上的箭痕,"您这道伤,是上个月十五在黑风口被匈奴射的吧?
使君说,要给所有边军多配皮甲,尤其是肩颈——他连这个都记着。"
贾羽突然轻笑一声,扇尖挑起军制竹简:"好个'记着'。
先生把使君的仁德都磨成了针,扎进这军制里。"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蜜的刀,"可张某若不应呢?
曹操的信里说,只要张某斩了先生,河东七县归张某自治,还许了个'镇北将军'的头衔。"
帐外的笑声戛然而止。
赵云的银枪尖"当"地戳进土里,张绣的惊呼声撞在帐布上,又弹回来砸在人心口。
张济的狼首刀"呛啷"落地,刀身映着贾羽的脸——那是他最信任的谋士,此刻眼里却燃着他从未见过的火。
"文和!"张济的声音发颤。
他想起十年前在凉州,饥荒时贾羽把最后半块饼塞给他,自己啃树皮啃到吐;想起去年李傕要杀他,是贾羽连夜伪造军报,说匈奴打过来了。
这个总眯着眼睛笑的老头,是他的半条命。
贾羽却没看他,只盯着陈子元:"先生说使君容得下所有想活成个人的人。
可张某若不降,您会怎么做?"
陈子元弯腰拾起狼首刀,刀柄上还留着张济掌心的温度。
他将刀轻轻推回案上,刀鞘上的铜钉在烛火下泛着暖光:"使君说,这世上没有非杀不可的人,只有非守不可的义。"他指了指帐外,"您看,子龙和绣儿还在比枪,慈航(太史慈字)在教他掷戟——他们不知道帐里说什么,只知道对方是兄弟。"
张济突然起身推开帐帘。
月光漫进来,照见赵云正单膝跪地,给张绣调整枪杆的握法;太史慈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戟法的路线图。
张绣的黑甲上落了层薄霜,却笑得露出白牙,像块晒透的红土。
"文和,你记得吗?"张济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咱们在凉州时,总说'等天下太平了,要让孩子们不用扛枪'。"他转身时,眼角的泪被月光冻成晶亮的点,"现在有个人说,他要带咱们走到那个太平,哪怕得先拆了咱们的枪。"
贾羽的扇骨"咔"地断了一根。
他低头盯着断裂的扇骨,突然笑出声:"将军这话说得,倒像我教你的。"他抬头时,眼角的笑纹又软了下来,"使君的军制...我替将军应了。
但有个条件——"他指了指陈子元,"先生得教张某的兵认'义'字,就像教绣儿认枪尖。"
陈子元刚要开口,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探马掀帘而入,马蹄铁在地上敲出火星:"报!
曹操部将乐进率五千步骑,己过虎牢关!"
张济的手猛地按在狼首刀上,刀鞘撞得案几乱晃。
贾羽的断扇骨扎进掌心,渗出的血珠滴在军制竹简上,像朵小红花。
"先生。"张济盯着陈子元腰间的玉珏,"张某要见使君。现在。"
陈子元摸了摸发烫的玉珏——那是刘备的温度。
他看向贾羽,见那老头正用断扇骨在血珠旁画圈,圈里歪歪扭扭写着"夜访"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