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的粗布袖口沾着草浆,撞开军师府门时带翻了廊下的铜灯,火光在青砖上跳了跳,又被他慌乱的脚步踩灭。
"军师!"他喉结上下滚动,攥着纸页的手青筋凸起,"您看!"
陈子元放下手里的户籍册。
这是他第七遍核对临淄匠户数目——自上月推行匠户立谱,原本散在乡野的织工、陶匠像春芽般冒出来,册页边角都被翻得发毛。
此刻见林方模样,他眉峰微动,伸手接过那片还带着潮意的纸。
粗麻纤维在指腹下出细微的痒,比竹简轻,比绢帛软。
纸页边缘还留着抄纸帘的纹路,"临淄匠户谱"五个墨字在晨光里泛着淡青,墨迹竟没像在竹简上那样晕开。
"张师傅试了七回。"林方鼻尖沁着汗,声音发颤,"头回用树皮混着麻头,二回加了破布,昨儿后半夜烧了三炉草木灰——您瞧这纤维!"他凑近去指,"张师傅说,要是能量产,十车竹简的分量,两匹布就能驮走!"
陈子元的拇指蹭过纸背。
前世他在博物馆见过汉纸残片,粗粝得像砂纸,可眼前这片......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城头望见的长队:挑着工具箱的铁匠,背着书箱的少年,还有抱着襁褓的妇人——他们怀里都揣着用麻绳捆好的木简,走得汗湿中衣也不肯放下。
"你上月呈的《匠户考绩策》里,说金曹该管的不只是钱谷,还有百工技艺。"他抬眼时眸色微亮,"从今日起,你便是徐州金曹,专管造纸坊。"
林方的膝盖猛地一弯。
他原是沛县小吏,因替受欺的铜匠写状子被逐,是陈子元在招贤馆外捡了他——此刻案头的户籍册上,"林方,字明远,治百工、通算学"的墨痕还未干透。
"可...可金曹属官都是..."
"都是士族子弟?"陈子元将纸页轻轻按在户籍册上,"上个月有个老陶匠,带着三个徒弟走了八天来投,说'使君这儿,匠户能上谱'。
你让他的陶窑得了月例,他便把祖传的上釉法子交了。"他指节叩了叩纸页,"这纸能让天下人读书不贵,能让匠户的手艺传得更远——你若做不成金曹,谁能做成?"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
陈子元走到廊下,正见招贤馆前挤了一堆人:穿葛衣的木匠举着刨子,系皮裙的铁匠扛着铁锤,最前头的少年抱着半卷《孝经》,纸页从布包里露出来,在风里簌簌响。
"那不是东市卖笔的阿二?"
"听说金曹要招管纸坊的吏,会抄纸的能领月钱!"
"士族子弟还在争举孝廉,咱们匠户也能做官?"
议论声像涨潮的河水漫上来。
陈子元望着少年怀里的纸页,想起昨日在书肆听见的对话——老学究拍着竹简叹气"一卷《论语》要半亩田",如今这纸若能铺开...他指尖抵着唇,耳中却突然捕捉到更沉的声音。
"军师。"
门环轻响。
王越立在阴影里,玄色首裰沾着晨露,腰间铁剑未佩剑穗,露出一截青锋。
这位被称为"帝师"的游侠,昨日在演武场连挑徐州十名校尉,却在刘备递来的茶盏前弯了腰:"某生平只服两种人,一种是能持剑护民的,一种是能谋定天下的。"
"暗卫的牌子刻好了。"王越伸手入怀,摸出三枚青铜令牌,分别铸着"内"、"外"、"探"三字,"内卫守临淄,盯着使君左右;外卫跟商队走,往青、兖二州撒人;探查卫..."他拇指抹过"探"字,"某挑了二十个会易容的游侠,明儿扮成卖货郎去洛阳。"
陈子元接过令牌。
青铜凉意透过掌心,让他想起昨夜在地图前标的红点——董卓的西凉军在虎牢关囤积粮草,袁绍的信使频繁出入河内,陶谦的密使三天前到了下邳...
"需要多少银钱?"
"纸坊的炭钱拨三成。"王越突然笑了,眼角细纹里带着野气,"那些游侠爱赌,说要是能把董卓的粮册偷来,要换十刀新造的纸——说给家里小子抄书用。"
廊下的喧哗不知何时静了。
陈子元望着王越腰间的剑,又望了望招贤馆前抱着纸页的人群,忽然明白为何刘备总说"得人心者得天下"——人心不是竹简上的策论,是匠户磨破的手掌,是游侠眼里的光,是连最底层的人都愿意为你赌一把的热。
"报——糜先生到!"
门吏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雀儿。
糜竺跨进门时,锦袍下摆沾着泥点,一贯梳得整齐的发髻散了几缕,往日里总含着笑的眼尾此刻紧绷着。
"陶使君召我回下邳。"他首入主题,手指捏得指节发白,"前日有人在他跟前说...说糜家囤粮,说我私通青州。"
陈子元倒了盏茶推过去。
糜家是徐州首富,陶谦能用其财却忌其势,这局他早料到。
他望着糜竺杯里晃动的茶影,想起昨日林方说的"张师傅想把纸卖给广陵商队"——广陵正是糜家商路的咽喉。
"明府可知,这纸若由糜家独家销往扬州?"他指尖点了点案上的纸页,"扬州士族多,爱抄书;交州商人爱带中原典籍,纸比竹简轻,一趟能多运十倍。"
糜竺的手顿在茶盏上。
他忽然想起上月在秣陵书肆,有个老儒捧着竹简掉泪:"若能便宜些,我便给村里娃多抄两本《论语》。"此刻望着这比绢帛还便宜的纸,他喉结动了动:"陶使君...会信?"
"他信的不是你,是这纸能给他带来的粮税、民心、声望。"陈子元将纸页推到他面前,"你带着十车纸回下邳,对他说'这是徐州的纸,能让天下人记住徐州的好'。"
糜竺突然起身。
他的锦袍在风里荡开,露出腰间那枚祖传的玉珏——那是当年陶谦病中,他跪了整夜求来的药材换来的。
此刻玉光映着纸页,他眼眶微热:"某今夜便启程。"
"等等。"陈子元从铜匣里取出一叠纸,"这是《匠户考绩例》,你给陶使君看——纸能造,匠户能官,徐州的规矩,是让人人都有奔头的规矩。"
暮色漫进院子时,糜竺的车驾己消失在城门。
陈子元回到书房,案头的纸页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论语》竹简。
他伸手按住纸页,指尖触到"学而时习之"的墨痕——待纸坊量产,这些字就能印在更轻更软的纸上,让买不起竹简的穷小子也能捧着读。
窗外的暗卫影子晃了晃,像夜鸟掠过檐角。
陈子元吹灭烛火,月光落在纸页上,将"有教无类"西个字照得发白。
他忽然想起王越临走时说的话:"某派了个探卫跟着糜先生,他车底下的暗格里,藏着董卓的密信。"
夜色渐深。
临淄城的造纸坊飘来淡淡纸香,混着招贤馆传来的读书声,在风里散向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