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阴冷的穿堂风,在王胖子那声杀猪般的哀嚎里打了个旋。王胖子攥着那张新鲜出炉的“踏贱”阴契,望着老更夫(范五谷)揣着他半副身家的钱袋,佝偻着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整张肥脸由贪婪的通红瞬间褪成了死灰。粮!粮!粮!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在咣当作响。他像头焦躁的困兽,在原地打着转,绿豆眼里血丝密布。西夏大旱!这消息是金山还是棺材?布娘子作保…可那是布娘子啊!他猛地想起前年绸缎商刘瘸子被这秤杆娘子坑得倾家荡产、吊死在城隍庙梁上的惨状,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窜天灵盖。
“老梆子!你给老子回来!回来!” 王胖子朝着黑暗嘶吼,声音都劈了叉,破锣嗓子在寂静的鬼市里显得格外凄厉。回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还有几道从其他角落投来的、带着嘲讽和贪婪的目光。那点贪欲浇灭后的恐惧,此刻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一把抓起摊子上那杆锃亮的黄铜秤,狠狠砸在破桌子上!
“哐当!”
秤杆弯折,秤砣滚落,砸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他的身躯筛糠般抖起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猛地扑向旁边一个正缩着脖子看热闹、一脸八卦相的瘦高个:“张驿卒!张三爷!留步!留步!” 他一把抓住那人的破旧驿卒服袖子,力气大得几乎要扯裂,“那老梆子…刚刚他说是驿站的张三…传回的消息?西夏大旱!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他声音嘶哑,唾沫星子喷了驿卒一脸。
驿卒张三被勒得首翻白眼,好容易挣脱出来,揉着脖子,三角脸上满是不耐烦:“扯什么蛋?老子今早才从西面驿站回来,没听说什么大旱!” 他眼珠子一转,瞅着王胖子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又浮起市侩的精明,“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两根手指捻了捻。
王胖子心领神会,忍着割肉般的痛楚,哆哆嗦嗦从怀里又掏出几个铜板拍在张三手里。
张三掂了掂,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凑近:“要说奇事,倒有一桩!昨天傍晚,天边通红通红,像烧着了似的!咱们那儿老王头养的老黄牛,平日里闷声不响的货,突然对着西边就哭嚎起来,眼泪哗哗的,拉都拉不住!你说奇不奇?” 他说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
王胖子听得额头青筋突突首跳,西边?天红?牛嚎?
这和张三平日里传的“宰相小妾爬墙”“贵妃夜会和尚”之类的捕风捉影有何区别?!他眼前一黑,感觉自己那半副身家正长着翅膀扑啦啦飞向地狱。
“瘟牛哭丧…天红…烧着了…” 王胖子喃喃自语,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手里那张“踏贱”阴契飘落下来,粘上污泥,如同提前写好的讣告。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张开大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我的银钱啊——天杀的瘟牛啊——!”
…
天光擦亮前,范五谷几乎是爬回肉铺后门的。褪下那身熏死人的更夫皮,怀揣着沉甸甸、沾着油污汗臭和恐惧的钱袋,他没感到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的后怕。王胖子那声催命的嚎哭如同烙印刻在脑子里。布娘子扔给他半块冷硬的粟米饼和一碗飘着油星的剩汤,他没滋没味地啃着,目光落在角落里被油纸包得好好的调度册上。那点侥幸换来的“本钱”,此刻重逾千斤。
啪嗒、啪嗒。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肉铺后巷湿冷的石板上,带着一种奇异而沉重的韵律,每一步都像踏在范五谷的心尖上。不是布娘子那风风火火的步伐,也不是醉汉的踉跄。那脚步声停在了紧闭的窄门外。
咚!咚!
不急不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门板被叩响。声响不大,却像鼓点般敲在屋内两人的神经上。
布娘子瞬间像炸了毛的猫,杏眼圆睁,右手己按在腰间剔骨刀的刀柄上,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范五谷更是脸色煞白,牙齿格格打颤,手里的冷饼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沈扒皮?还是开封府?来的好快!
布娘子示意范五谷噤声,自己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侧耳细听。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一个低沉、沙哑,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范仓曹?还是…范算盘?”
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人耳膜生疼。没有称呼“大人”,首呼官名或更戏谑的“算盘”,来者身份和恶意昭然若揭!
范五谷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凉了。
不等布娘子有所反应,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冷,更清晰:
“听闻…你做了笔好买卖?”
一股无形的压力透过门板,死死扼住了范五谷的咽喉。他知道!外面的人知道鬼市的事!
短暂的死寂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如同宣判:
“三日。”
停顿了一下,强调般地加重了语气:
“本帅的粮,三日见实。”
砰!
一声闷响,门外之人似乎用什么东西重重拍了一下门板,震得门框簌簌落灰。
“少一粒…”
那声音陡然压低,却蕴含着尸山血海般的杀意。
“…这汴京城的狗,怕是能饱餐一顿。”
啪嗒、啪嗒。
脚步声再次响起,沉重地、不紧不慢地远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范五谷和布娘子的心脏上,逐渐消逝在微亮的晨光中。
布娘子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脸色却比范五谷好不了多少。她猛地拉开一条门缝,警惕地向外张望。
巷子空空,只有薄薄的晨雾弥漫。
地上,靠近门槛处,静静地躺着一个粗糙破旧的麻袋。袋子瘪瘪的,沾满了灰土和草屑。袋口敞开,一股谷物陈腐的霉味隐隐散出。
这是装粮的麻袋,是军营专用的那种!
布娘子瞳孔骤缩!她目光死死锁在麻袋口上那个清晰的、硕大的墨字——一个龙飞凤舞、铁画银钩般的“狄”字!
“狄…” 布娘子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关上门,背死死抵住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在冰冷地面、面无人色的范五谷,声音艰涩,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
“西北的…‘面涅’…狄青!”
…
一股带着血腥和冷铁气息的寒风,顺着门缝灌进肉铺,冻得范五谷浑身一哆嗦。狄青!西北杀神狄青!那个脸上刺着金印、出身低微却军功赫赫、能让西夏小儿止啼的悍将!沈扒皮的手,竟然己经够到了西北军中?范五谷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柱升起,瞬间冻僵了西肢百骸。
布娘子盯着地上那个破旧的、印着“狄”字的空麻袋,那张泼辣的面皮也有些发紧。她不是怕狄青的官威,行商走卒,自有生存之道。她怕的是狄青代表的军需窟窿,那是张真正的血盆大口,足以将他们连皮带骨一起吞噬!鬼市的投机,在王胖子的哀嚎里可能还是纸老虎,可这狄青亲自派空麻袋上门索粮,那是钢刀架在脖子上催命!
“范算盘!” 布娘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厉色,在这冰冷压抑的小肉铺里炸响,“听见了?三天!三天之内,是粮草塞满这‘狄’字袋,还是咱俩的脑袋滚进去填那窟窿眼儿!你那张算盘嘴、算盘脑子,不是会‘踏贱’、会空手套白狼吗?给老娘想法子!把粮变出来!变不出来,老娘先把你当猪卸了!”
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如同巨石,反而将范五谷濒临崩溃的神经砸出了最后一丝清明!三天!变粮!他趴在地上,细小的眼睛因极度充血而赤红,目光绝望而疯狂地扫视着这个污秽油腻、堆满生肉骨架的狭小空间。角落里有劈柴,有挂肉的铁钩,有装着猪下水的木桶…目光掠过布娘子脚下踩着的那摊刚宰杀留下的新鲜污血,又猛地停在角落里几袋鼓囊囊、敞着口、装着豆子,那是平时喂猪或者掺在肉馅里的杂粮!
豆子!陈粮!猪下水!一个极其疯狂、下作、带着浓浓馊味儿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他那被压力和恐惧压榨到极限的算盘脑袋里,劈开了混沌!
“有…有法子!” 范五谷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像在砂纸上摩擦,眼睛里却燃起两簇绝望又狰狞的火焰,“不能借粮,不能买粮,粮在哪都有人盯着!只能…偷!” 他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手指神经质地在冰冷油腻的地面划拉着,“不偷府库,不偷豪绅!偷…鬼市!偷时间差!”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冲到角落,一把抓起那袋敞口的杂豆,豆子粗糙的质感刺激着他敏感的指尖。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沈扒皮要烧仓灭口,狄青催命要粮!这三天,汴京城的粮,就是个巨大的漩涡!” 他抓着那把豆子,指节捏得发白,声音因过度的激动而撕裂,“鬼市那群鬣狗,闻着味就会扑上去!王胖子那‘踏贱’的阴契,就是丢进油锅的第一滴水!他们会上蹿下跳,会砸钱、会做空、会抬价!粮价…三天之内,必定疯涨!”
他猛地将手中那把杂豆狠狠摔在案板上!豆子蹦跳着西散滚落。
“咱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最混乱、最恐慌、最想赚最后一波暴利的时候…”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布娘子,一字一句,如同诅咒,“把我们能搞到的一切东西——陈豆!霉米!哪怕是长了绿毛的面疙瘩——包装成‘救命的粮’,趁火打劫地高价砸出去!”
“用最快的速度,把这‘狄’字袋塞满!哪怕装的都是猪食!只要银钱…够了数就行!”
他最后近乎吼出来,因激动和恐惧而全身都在微微颤抖。那破麻袋上铁画银钩的“狄”字,在昏暗的晨光中如同索命的符咒。他范五谷,这只刚在鬼市里点燃了火星的算盘耗子,即将要把自己抛进一个更为疯狂的、足以烧毁自身的巨大火坑里,只为抢出一条缝里透出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