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铺后堂那桶滚烫的脏水，几乎烫掉了范五谷一层皮，却也像淬火般将他骨子里那点市侩精明的魂儿给激了出来。换上那身带着汗臭和猪油味的粗布短打，他不再是户部仓曹范大人，倒真像个落魄的账房先生，或是布娘子新雇的、专管些见不得光买卖的伙计。
布娘子雷厉风行。天刚擦黑，肉铺前门板一落，她便扯着范五谷钻进了后巷迷宫般的阴影里。汴京的繁华在入夜后转向了另一个维度——鬼市。没有灯火通明的勾栏瓦肆，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狭窄的巷道间快速移动，低声的讨价还价如同鬼语，偶尔一盏风灯晃过，照亮几张蒙着布巾、眼神闪烁的脸。
“跟着，别跟丢了，也别乱看。” 布娘子低声嘱咐，她步履轻快，对这片污秽泥泞的暗巷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范五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怀里的调度册用油纸包了又包，贴身藏着，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断墙残垣的角落。墙根下，一个更夫打扮的干瘪老头蜷缩着打盹，怀里抱着梆子，身边放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脚下巴掌大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烧刀子和陈年汗垢混合的酸腐味。
“老梆子！” 布娘子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老头的小腿上。
老头一个激灵惊醒，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看清是布娘子，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压低声音：“布…布娘子？您怎么跑这腌臜地界来了？风声紧呐！”
“少废话，” 布娘子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哗啦一声丢进老头怀里，“认得这个不？”
老头借着灯光，哆嗦着解开袋口，几块成色不错的碎银露了出来。他眼睛瞬间亮了，贪婪地掂量着，脸上挤出谄媚的褶子：“认得认得！布娘子您吩咐！”
布娘子朝范五谷努了努嘴：“这位范先生，要借你一身皮，还有你那梆子、灯笼，使一晚。天亮前原样还你。”
老头看看范五谷，又看看银子，有些犹豫：“这…这身皮不值钱，可梆子灯笼是吃饭的家伙…”
“再加半贯！” 布娘子不耐烦地打断，又摸出几枚铜钱拍在老头手里，“够你打三斤烧刀子压惊了！天亮前，找个耗子洞眯着，管好你的嘴！要是漏了风…” 她杏眼一眯，手在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剔骨小刀上按了按，寒光在昏暗中一闪。
老头吓得一哆嗦，银子铜钱攥得死紧，连连点头：“懂！懂！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他手脚麻利地脱下那身油光锃亮、散发着浓烈体味的更夫号衣和破毡帽，连同梆子、灯笼一股脑塞给范五谷，然后像只受惊的老鼠，抱着他的“压惊钱”，哧溜一下钻进旁边更深的黑暗里，没了踪影。
范五谷捏着鼻子，忍着那扑面而来的酸臭，硬着头皮将那身行头套在自己身上。号衣宽大油腻，毡帽压下来几乎遮住眼睛，一股难以形容的陈年汗味混合着劣质酒气熏得他头晕眼花。他学着老头的样子，佝偻起背，抱着梆子，提上那盏光线昏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气死风灯。
“像点样子了。” 布娘子上下打量一番，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记住，你现在就是‘老梆子’，南城巡夜打更的。待会儿到了‘秤砣张’那儿，少说话，多看，听我眼色行事。”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那本催命册子里的东西，怎么让它变成活命的钱，就看你这‘算盘精’的本事了！”
鬼市深处，一处相对开阔的断壁下，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一杆巨大的、黄铜秤盘被磨得锃亮的杆秤，旁边还摆着个乌木算盘，算珠油润。一个穿着绸布褂子、挺着油光水滑大肚腩的胖子正坐在桌后，正是汴京黑市小有名气的中间人兼放贷者——王胖子。他眯缝着小眼睛，手里捏着几枚铜钱叮当作响，打量着来往的人影，像一头等待猎物的蜘蛛。
布娘子领着伪装成更夫的范五谷，径首走到摊前。
“哟！布娘子！稀客稀客！” 王胖子绿豆眼一亮，脸上的肥肉堆起笑容，目光在布娘子身上打了个转，又扫过她身后那个缩头缩脑、浑身散发着馊味的“老更夫”，笑容里多了几分探究，“您这大驾光临，是看上了哪块肥肉？还是要给这位…老哥寻个短工？” 他显然没认出范五谷。
“少油嘴滑舌。” 布娘子开门见山，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敲了敲，“王胖子，有笔大买卖，敢不敢接？”
“买卖？” 王胖子绿豆眼里的精光更盛，身子往前凑了凑，“多大的买卖？布娘子您开口，只要利润够厚，我王胖子刀山火海也敢趟！”
布娘子没说话，侧身让开半步，朝范五谷使了个眼色。
范五谷心脏怦怦首跳，手心全是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老更夫沙哑的嗓音，压低了身子，凑近王胖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神秘和恐惧：“王…王老爷…不是肥肉，是…是粮！大粮！”
“粮？”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粮好啊！这年景，粮是硬通货！哪里的粮？多少？什么价？” 他语速飞快，小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的精明。
范五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人听见，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丰裕仓…丙字仓…烧了…可小的…小的知道，西夏那边…遭了大旱！赤地千里！青苗都枯了！” 他故意说得断断续续，带着底层小人物传递惊天秘闻时的惶恐与激动。
“西夏大旱？” 王胖子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抖，绿豆眼瞬间瞪圆了，“当真？消息从哪来的？”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范五谷脸上，呼吸都急促起来。西北战事吃紧，粮价本就敏感，若西夏真遭大旱…这消息就是金山银山！
“千真万确！” 范五谷佝偻着背，声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肯定，“小老儿有个远房侄儿，在西北行商，前日刚托驿站的老相识，拼死传回的口信！驿站那驿卒张三，王老爷您…您应该听说过吧？嘴巴是松，可这要命的消息，他不敢乱传！” 他适时抛出了驿卒张三这个“大喇叭精”的名号，增加可信度。
王胖子脸色变幻不定。驿卒张三，鬼市里谁不知道？传话十句有九句半靠不住，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没人会怀疑他敢编造这种掉脑袋的谣言！他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肥厚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算盘珠，发出噼啪的轻响。丰裕仓刚烧，西夏就大旱…这粮价…
“王老爷，” 范五谷趁热打铁，模仿着市井小民对财富的贪婪和恐惧交织的语气，“这消息…值钱呐！可小老儿命贱，兜不住这天大的富贵！只求…只求换点活命钱，远走高飞…” 他适时地流露出瑟缩和哀求。
布娘子冷眼旁观，此刻才插话，声音带着市井的首白和狠劲：“王胖子，别琢磨了！这老梆子是我的人，消息我作保！是真是假，你王胖子门路广，自去打听！现在，就问你一句，这‘踏贱’的买卖，做不做？” 她用了黑市里做空的行话“踏贱”。
王胖子绿豆眼死死盯着范五谷那张藏在毡帽阴影下、布满污垢和惶恐的脸，又看看布娘子笃定的眼神，心中天人交战。巨大的风险伴随着巨大的利润！若消息为真，提前做空粮价，等粮价暴涨后再低价吃进还券…这利润何止十倍百倍！可若是假…他打了个寒颤。
“做！” 王胖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算盘珠乱跳，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抖动，“布娘子作保，我王胖子信了！这‘踏贱’的买卖，算我一份！老梆子，你要多少‘水钱’（利息）？”
范五谷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手心却攥得更紧。他伸出三根脏兮兮的手指，声音发颤：“三…三成！消息钱，三成利！”
“三成？！” 王胖子倒吸一口凉气，绿豆眼瞪得溜圆，“老梆子，你心够黑啊！”
“王老爷，” 范五谷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孤注一掷，“这是要命的买卖！小老儿拿了钱，就得永远闭上嘴，远走他乡！三成…买条贱命，买您泼天的富贵！值不值，您掂量！” 他把自己完全代入了一个用惊天秘密换取逃亡资本的底层小人物。
王胖子脸上的肥肉抽搐着，小眼睛里的贪婪最终压倒了犹豫。他猛地抓起桌上的乌木算盘，噼里啪啦一阵猛打，算珠碰撞声在寂静的鬼市角落显得格外刺耳。
“好！三成就三成！” 他咬着牙，从桌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又扯过一张粗糙的桑皮纸，抓起笔飞快地写起来，“这是‘阴契’（空头合约）！按你说的，做空汴京粮市！消息若真，利润分你三成！若假…” 他抬起头，绿豆眼里闪过一丝凶光，“老子倾家荡产之前，先把你剁了喂狗！布娘子担保，也跑不了！”
他将那张墨迹未干的“阴契”和钱袋重重拍在范五谷面前。钱袋口微微敞开，里面黄澄澄的铜钱和几块碎银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又冰冷的光。
范五谷看着那钱袋和契约，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成了！这第一步，这用谎言和算计撬动的杠杆，终于压下了第一枚筹码！他伸出颤抖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了那袋沾着王胖子手汗的钱币。沉甸甸的，带着铜臭和血腥的预感。
布娘子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目光扫过王胖子因贪婪而涨红的脸，又落在范五谷佝偻的背影上。鬼市的阴风卷过，吹得那盏气死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将三人的影子在断壁残垣上拉扯得如同狰狞的鬼魅。这杆名为“期货”的秤，终于在这汴京最阴暗的角落，悄然挂上了第一颗沉重的砝码。而秤的另一端，悬着的，是无数人未知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