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君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端起旁边一碗刚刚熬好、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气的汤药。那是以紫河车为主药，辅以数味虎狼之药熬成的续命汤！她一手捏开朱祁钰紧咬的牙关，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那碗滚烫的、气味令人作呕的药汁，强行灌了下去！
“呃…嗬…”朱祁钰的喉咙被滚烫的药汁灼烧，发出痛苦的呜咽，身体本能地抗拒着。
“咽下去！”苏文君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手上灌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滚烫的药汁混杂着黑血，从朱祁钰嘴角溢出，染污了明黄的锦被。
一碗药强行灌下，寝殿内弥漫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气。朱祁钰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黑血和药汁。他的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诡异的潮红，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
苏文君屏住呼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朱祁钰的反应，手指再次搭上他的手腕，感受着那混乱狂暴、如同脱缰野马般的脉象。她在赌！赌这虎狼之药能强行激发他体内最后一点生机，压过那肆虐的毒性和混乱的心神！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朱祁钰那狂乱的咳嗽渐渐平息下去，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了一些。脸上那诡异的潮红缓缓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眉宇间那层浓郁的死气，似乎被强行驱散了一丝！最关键的，是他那双一首空洞狂乱、在噩梦中沉浮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聚焦了！
那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寝殿上方繁复的藻井，然后缓缓转动，带着一种穿越了无尽黑暗和时空的疲惫与陌生，最终…落在了榻边那个一身素白、面容清丽却难掩疲惫、正用沾湿的布巾小心擦拭他嘴角血污的女子身上。
苏文君的动作顿住了。她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她缓缓抬起头，清澈的眸子迎上了那双刚刚从死亡深渊挣脱出来的、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混乱、疲惫，却带着一丝奇异清醒的眼睛。
西目相对。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朱祁钰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微微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又清晰无比的气音：
“…水…”
那一声沙哑到几乎破碎的“水”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弥漫着浓重药味和血腥气的寝殿里，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苏文君擦拭血污的手，停在了半空。她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生死攸关的灌药、那强行与死神角力的搏杀从未发生。只有那双布满细微血丝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波澜，如同冰封湖面下转瞬即逝的鱼影。她缓缓收回手，转身。
旁边侍立的王诚早己僵在原地，老泪凝固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龙榻上那张刚刚从灰败死气中挣脱出一点微弱生机的年轻脸庞，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惊悸，如同两股乱流在他胸腔里冲撞，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苏文君的动作平稳得如同精确的机械。她走到旁边一张紫檀小几前，拿起一个早己温着的、素白如玉的瓷盏。盏中是清亮微温的参汤，几片薄如蝉翼的上好老山参在汤水中沉浮。她端起瓷盏，重新回到榻前。
朱祁钰的目光，似乎被那抹素白牵引着，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在苏文君清冷沉静的脸上。他眼中的混乱和狂躁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茫然的陌生感。仿佛刚刚从一个跨越了千年的噩梦中惊醒，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疏离。胸口的剧痛依旧存在，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缓慢地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但至少，意识不再是漂浮在无底深渊的碎片。
苏文君没有说话。她微微俯身，一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托起朱祁钰沉重的后颈。那动作看似轻柔，却精准地避开了他胸口最致命的伤处。另一只手将瓷盏边缘，轻轻抵在他干裂、毫无血色的唇上。
温热的、带着淡淡甘苦气息的参汤，缓缓浸润了干涸灼痛的喉咙。朱祁钰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如同久旱的河床终于迎来一丝微弱的甘霖。他本能地、贪婪地啜饮着那一点点滋润。
寝殿内静得可怕。只有他微弱而艰难的吞咽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王诚屏住了呼吸，连眼泪都忘了流，只是死死盯着那盏参汤和皇帝艰难吞咽的喉结。
终于，盏中的汤水见了底。
苏文君缓缓移开瓷盏，动作依旧平稳。她扶着朱祁钰的后颈，让他重新躺回柔软的枕上。那双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眼睛，疲惫地半阖着，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目光却依旧执着地停留在苏文君身上，带着探究，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深沉的疲惫。
“陛下…”王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激动，噗通一声跪倒在榻前，“陛下…您可算…可算醒过来了！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朱祁钰的目光微微转动，落在王诚涕泪横流的脸上。那目光依旧有些茫然，仿佛在辨认一个久远的故人。片刻，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微弱而压抑的叹息，更多的，是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的倦怠。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重新投向苏文君，带着无声的询问。
“毒未清，伤未愈，元气溃散如沙。”苏文君的声音清冷依旧，如同山涧寒泉滴落在石上，打破了寝殿内劫后余生的悲喜气氛，“需静养，万勿劳神动怒。药石之力，仅能维系一线生机，能否复原…”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扫过朱祁钰灰败的脸色和胸口微微起伏的绷带，“…看天意，更看陛下自己。”
她的话语，没有丝毫安慰，只有冰冷的陈述事实，将那刚刚挣脱鬼门关的脆弱，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王诚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被巨大的恐慌取代。
朱祁钰的眼神却没有什么波动。经历过死亡边缘的挣扎，这残酷的宣判，似乎只是印证了他身体里那无处不在的虚弱和剧痛。他再次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疲惫地移开，缓缓扫过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帝王寝殿。那目光掠过梁柱上威严的蟠龙雕饰，掠过摇曳烛火下泛着幽光的金砖地面，最终，落在了不远处另一张软榻上。
于清涟静静地躺在那里。素白的锦被衬得她的小脸愈发惨白，毫无生气，像一尊易碎的玉雕。肩窝处厚厚的纱布依旧透着令人心悸的暗色，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青黑的阴影。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只有旁边矮几上一根点燃的、细如发丝的安息香，袅袅升起的青烟，证明着这具躯体里还残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