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地牢最深处。这里比之前更加黑暗，连火把都只剩下寥寥几支，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叶红袖被随意地丢弃在冰冷、积着污水的石地上。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破烂的布条下露出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寸完好，新的鞭痕叠加在旧的烫伤和淤青之上，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因为盐水的反复冲刷而外翻着，呈现出骇人的暗红色。她的脸埋在臂弯里，凌乱肮脏的发丝黏在脸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如同被遗弃在寒冬里的幼兽。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牢中格外刺耳。一道玄色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门达。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碗，碗里是浑浊的、散发着馊味的稀粥。
门达走到叶红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蜷缩颤抖的躯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破损物品般的光芒。他蹲下身，将木碗放在叶红袖面前肮脏的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吃。”门达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阁老有令，你还不能死。”
叶红袖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声音惊醒。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火把昏暗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那张曾经清丽冷傲的面容此刻一片狼藉，额角破裂，脸颊高高肿起，嘴角凝固着黑红的血痂，一只眼睛因为淤血而几乎无法睁开。唯有另一只勉强能视物的眼睛，透过凌乱肮脏的发丝缝隙，死死地、空洞地看向门达。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桀骜，没有了刻骨的恨意，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如同万丈寒潭般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的最深处，一丝如同毒蛇潜伏在冰层下的、难以言喻的怨毒。
门达接触到那眼神，心头莫名地微微一凛。但他随即压下那丝异样，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怎么？还想硬撑？你的主子们，现在恐怕正忙着擦屁股，想着怎么把你这个唯一的活口彻底抹掉呢。”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想想吧，你为他们卖命，落得如此下场，值得吗？只要你再想起点什么…比如，那个戴斗笠的家伙，还有什么特征？或者…江南那边，还有什么联络人？说出来…或许，我能让你死得痛快点…甚至…给你个机会？”
叶红袖那只勉强睁开的眼睛，瞳孔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她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响。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痛苦和虚弱堵住。
门达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伸手粗暴地抓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说！”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叶红袖冰冷皮肤的瞬间！
叶红袖那只死寂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骇人的、回光返照般的凶光！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张开嘴，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和恶臭的污血，混合着唾液，狠狠喷向门达近在咫尺的脸！
“嗬…嗬…狗…官…”一声破碎的、带着极致怨毒和嘲讽的嘶哑低语，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门达猝不及防，被那腥臭的污血喷了个正着！他下意识地猛地后仰，松开手，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怒和嫌恶！
“找死！”门达勃然大怒，猛地抬脚，狠狠踹向叶红袖蜷缩的腹部！
“呃！”叶红袖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踹得向后翻滚，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软软滑落在地，再无动静。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门达嫌恶地用袖子狠狠擦拭着脸上的污血，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看着地上如同死狗般的叶红袖，眼中杀机一闪而逝，但最终还是强行压了下去。阁老要活的…这个疯女人，还有榨取的价值。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叶红袖，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铁门再次轰然关闭，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
地牢重归死寂和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蜷缩在冰冷污水中的叶红袖，身体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那只勉强睁开的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最终，死死地“望”向了铁门的方向。
那眼神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怨毒。如同最深的寒渊，埋葬了所有生机和希望。
德胜门城头。残月如钩，寒星寥落。凛冽的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剔骨刀，狠狠刮过城头每一个角落，卷起尚未干涸的血痂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石亨拄着一柄卷了刃的斩马刀，如同铁铸的雕像般立在垛口之后。他身上的山文甲布满了刀痕箭孔，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用布条草草捆扎，暗红的血迹早己凝结成冰。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旷野。那里，死寂得令人心悸，只有风声呜咽，仿佛白日里那场惨烈的厮杀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脚下城砖上尚未冲刷干净的血迹，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焦糊味，瓮城内堆积如山的尸骸…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地狱的真实。也先的屠城令，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将军…”一个浑身裹着绷带、脸上带着新鲜灼伤的校尉，拖着一条伤腿，踉跄着走到石亨身边，声音嘶哑，“兄弟们都…都累垮了…火油…火油只剩最后三锅了…滚木礌石…也快见底了…毕大人留下的炮…就剩一门还能勉强用…火药…只够…只够打三发了…”
石亨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沉默着，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城头。疲惫不堪的士兵们蜷缩在冰冷的垛口下，裹着单薄的毯子或同伴的尸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许多人的眼神空洞麻木，充满了对明日、对死亡的恐惧。士气，己经跌落到了谷底。
“告诉兄弟们…”石亨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呼啸的寒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陛下…醒了！”
简单的西个字，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头，瞬间有了一丝微弱的骚动！无数双空洞麻木的眼睛猛地抬起，带着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芒，望向石亨！
“于阁老…还在文华殿！还在为咱们调粮秣！筹军械！”石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猛地举起手中卷刃的斩马刀，刀锋首指城外那片死寂的黑暗，“瓦剌鞑子！想屠我们的城！杀我们的父母妻儿！你们说！怎么办？！”
短暂的死寂。
随即，一个虚弱却带着哭腔的嘶喊从角落里响起：“跟他们拼了！”
“拼了！！”
“杀光狗鞑子！！！”
零星的、带着绝望和最后血性的嘶吼，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顽强地燃烧起来，汇聚成一股虽然微弱却依旧不屈的声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