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得很慢。
妹妹的啼哭渐渐变成哼哼唧唧,母亲的神色依旧苍白,像没从那个漫长的夜里醒来。而我,慢慢学会了生火、烧水、淘米、切菜——不是因为我多懂事,而是因为不懂事就会饿肚子。
我们家有一口黑锅,底鼓鼓的,边缘厚厚一圈糊迹,锅盖早就缺了个角,用旧棉布包着防漏气。那是奶奶最常用的锅,现在也成了我每天最亲近的“战友”。
最开始我连柴火怎么点都不会。几次蹲在灶台前,把草点燃后看它在火洞里“呲呲”地冒烟,不出两秒就灭了。急得我首拍大腿,母亲在炕上躺着虚弱地说:“小点火堆,柴劈细点,草放下面。”我学着做,终于一次成功点起了火,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打了胜仗一样,满脸黑灰却特别得意。
第一锅饭烧得夹生。咬在嘴里像嚼沙子,但我们还是吃了——因为锅里只有这一顿。母亲说:“挺好吃的,真香。”她说这话时眼神柔了点,我知道她是为了哄我,但心里还是暖了一块。
妹妹每天都在吃奶、哭、睡之间循环。母亲的奶水不够,只能靠煮米汤兑点白糖喂她。家里糖也不多,一小罐藏得像宝贝似的。我每次去摸,都会被母亲发现,然后听她叹一声:“再省着点,不然你妹妹吃啥?”
我开始变得很会“分配”。哪顿饭可以多放点米,哪顿菜只能放点盐水提味;煮红薯是留着晚上当“夜宵”的;剩下的玉米糊糊,能熬两顿粥。
我学着去井边打水,桶太重,我拽不动,干脆坐在地上慢慢拉。那绳子拽在手上硌得生疼,但一想到母亲等着做饭,妹妹等着冲奶,我就咬牙坚持。
那个阶段的我,可能比大多数同龄孩子成熟太多。村里其他六岁男孩还在爬树、打弹珠,而我每天盘算的,是“还有多少米”、“明早用哪堆柴”。
母亲有时坐在炕边,看着我一脸严肃地擦锅、添柴,会突然笑一声,那种笑带着几分心酸。“你要是爹在就好了,不该你这么早操心的。”
她不说“你爸”,只说“爹”,可能是觉得这样更亲近一点。
我也不问爹的事,问了她就不说话。我只知道有次晚上,她一个人偷偷在屋外坐了很久,回来时眼睛红红的。她没说为什么,我也没问。
我们娘仨日子一天天过着,艰难但也有细微的快乐。
比如某天晚上,母亲从不知道哪里翻出一小包榨菜,一边剁一边说:“这回你妹有咸味奶了。”我一听就乐,跑去找碗,结果一不小心把碗磕碎了。母亲没骂我,只说:“摔碎了好兆头。”她心情好,还唱了一段山歌,声音虽然破,但我听着真像在过年。
我最期待的是做饭那会儿锅盖掀开的时刻。热气腾腾地扑在脸上,像是从黑白生活里冒出的一团彩色。每次母亲端碗给我,我都抢着先尝一口,不是饿,而是想确认这顿饭“成功”了。
妹妹长得很快,哭声也越来越响亮。有时候我学着逗她,做鬼脸,她居然咯咯笑出声。那笑声特别轻,却仿佛在暗示:这个家,哪怕再破,也还在慢慢活着。
春天终于来了,屋后的杏树抽了芽,我在门口种了一棵葱头,是从邻居家偷偷掐来的。母亲说:“你倒还有这心思。”我笑着说:“长出来我煮汤给妹妹喝。”
我们开始有了“明天”的打算。
日子依旧清苦,但我好像不再怕了。因为我学会了用一口黑锅,把柴火、米粒和一点点希望煮成饭香;也学会了看妹妹笑、听母亲叹息,然后默默在灶前一遍遍重复这些动作——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年我六岁多,瘦得像一根柴,却觉得自己扛起了整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