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市的入口如同巨兽腐烂的咽喉,锈迹斑斑的钢板大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铰链的嘶哑摩擦声刮擦着耳膜,将荒野的风与尸嚎彻底隔绝。
门内,混杂着铁锈、腐烂菜叶、劣质烟草和人群汗味的浊重空气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壁垒之后并非乐土,而是另一种形态的丛林——由扭曲的钢筋、破碎的混凝土和胡乱搭建的窝棚构成的、更赤裸的弱肉强食之地。
“妈的,来晚了!”秦霜捂着还不太利索的肩胛,低声咒骂,下巴朝壁垒内侧一片被粗暴清理出的空地扬了扬。
那里散落着被踩扁的罐头盒、撕烂的破布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垃圾,几个形容枯槁的幸存者正蹲在地上,徒劳地扒拉着废墟。
“看这样子,之前的黑市据点被端了,连根毛都没剩下。”
林澈的心沉了沉,食物袋轻飘飘地挂在林清安肩上。
少年紧紧挨着她,琥珀色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带着全然的依赖。
“总得试试。”
林澈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将短刀往腿间皮鞘里推得更深。
“打听过了,现在想换东西,只能去‘百足街’。”
百足街——这条沿着沧澜江废弃河道蜿蜒而生的长街,是末日里最后的、混乱的血管。
街道两旁是倾颓的商铺和用塑料布、铁皮、破木板勉强拼凑的窝棚,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牲畜臊臭、焦糊味、腐烂果蔬的甜腻……以及浑浊而躁动的汗味和排泄物的骚臭。
人流像浑浊的泥浆缓慢涌动、碰撞。狩猎者拖着滴血的变异鼠尸体;老妇人守着几颗干瘪的土豆;壮汉围着简陋的轮盘嘶吼。
叫卖声、争吵声、哭嚎声、零星枪响,混合成持续不断的嗡嗡背景音。
林澈三人艰难地在人缝中挪动,秦霜牵着林澈,林澈牵着林清安。
秦霜用寒冰凝聚一层薄霜附着在身体表面,隔绝拥挤的人群。
林清安死死攥着林澈的衣角,琥珀色的眼睛映出这片光怪陆离的末日浮世绘,带着惊惧,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们在一处紧挨着变异禽类摊位的角落停下。
林澈解下背包,将里面仅有的“货物”倒在铺开的脏污麻布上——几支增加了麻醉效果的镇静剂,寒酸得可怜。
秦霜叹了口气,忍着伤痛蹲下,笨拙地整理。“这点玩意儿,能换几斤米都是老天开眼了。”
林澈沉默地整理着。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昏黄的光线。
不是掠夺者的阴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林澈下意识绷紧身体,右手悄然按上刀柄,警惕地抬起头。
光影的界限在那人肩头分割得异常清晰。
一身笔挺的深橄榄绿军装,肩章上,银星与利剑交织的上尉徽记流转着冷硬的微光。
站姿如松,带着军人的挺拔与肃杀。
然而,当林澈的目光撞上那张脸时,时间仿佛被拨回了大学时代。
陆沉舟。
学生会主席,永远温和有礼、风度翩翩的学长。那个曾在图书馆落地窗前,用指节轻轻叩响她摊开的《人体结构学》,递来温热牛奶,笑容干净如初春融雪的陆沉舟。
岁月并未刻下多少风霜,只是将那份温润沉淀得更加深邃内敛。
他的目光落在林澈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微怔,随即被巨大的惊喜点亮。
“阿澈?”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熟悉的调子,又多了几分砂砾磨砺过的质感。
他无视了周围混乱,向前一步,目光迫切地在她脸上逡巡。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失而复得的庆幸清晰写在眼底。
林澈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没有起身。
“陆学长。”
回应简短、平静,带着刻意拉开的距离,目光扫过他肩上的徽章,“……陆上尉。”
“叫我沉舟。”他自然地纠正,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像是才注意到她摆在地上的寒酸“货物”,看了看她沾染血污的衣物,以及她身后警惕的少年和脸色苍白的秦霜。
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心疼,随即从军装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锡纸仔细包裹的小方块。
他蹲下身,动作流畅自然,丝毫不介意军裤沾染尘土。
将锡纸包放在林澈面前的麻布上,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剥开——半块保存完好的、散发着浓郁可可香气的黑巧克力。
林澈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像是大学熬夜赶报告时熟悉的慰藉。
“先垫垫。”陆沉舟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熟稔的关切,目光却越过林澈的肩膀,落在了她身后紧紧攥着她衣角的林清安身上。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见底,此刻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紧张和一种被侵入领地般的排斥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陆沉舟的视线在林清安过于精致却写满戒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温和的眼底只有纯粹的审视,并无恶意。
他重新看向林澈,语气是商量的,却带着分量:“这点东西换不了什么。阿澈,跟我回基地吧。安全区需要人手,尤其是懂异能的。以你的能力,加上我的推荐,在我们可以很好地生活。”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林清安身上,带着一种长辈看待需要保护的后辈的诚恳,“这世道,带着……年纪小的同伴,太危险了。基地有高墙,有军队,有秩序。”
“年纪小的同伴”这个称呼,让林清安攥着林澈衣角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一点极其细微的冰蓝色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极其短暂、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在这光芒闪烁的刹那——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汽凝结在冰冷玻璃上的细响。
陆沉舟腰间悬挂的那个军绿色的金属水壶,壶身底部靠近地面的一小块区域,毫无征兆地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结晶。
那薄片如同最细腻的冰晶,覆盖了不到掌心大小的一块,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光晕,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周围的空气温度似乎悄然下降了一丝,但变化极其微弱,若非刻意感知,几乎难以察觉。
秦霜正低头整理罐头,并未留意。陆沉舟的注意力也全在林澈身上,并未第一时间发现腰间的异样。
只有林澈,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清安眼底那刹那闪过的冰蓝碎芒,也看到了陆沉舟水壶底部那凭空出现的诡异结晶。
她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
是阿斯莫德!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一丝力量泄露!
“清安!”
林澈失声低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他,而是用力地、安抚性地按在了他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背上。
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手背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林清安被她手掌的温度烫得一颤,身体猛地一震。
眼底那丝微不可察的冰蓝如同受惊的萤火,瞬间熄灭得无影无踪,重新被清澈却带着浓重不安和一丝困惑的琥珀色取代。
他像是突然从某种紧绷的状态中惊醒,茫然地看了看林澈按在他手背上的手,又飞快地抬眼看了看陆沉舟,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耳根泛起一丝薄红,那只攥着衣角的手也微微松了些力道。
“姐姐……”
他小声嗫嚅,声音带着点委屈和不知所措,像是做错了事被发现的孩子。
陆沉舟此时才顺着林澈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
当他看到水壶底部那一小块突兀的结晶时,英挺的眉毛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在那层薄片上轻轻一抹。
指尖传来异常的能量波动和刺骨的冰凉。
陆沉舟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抬起头,视线不再是温和的关切,而是充满了军人特有的、洞悉细节的审视,瞬间锁定了林清安。
那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少年低垂的、泛红的耳尖,扫过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扫过他按在林澈手背下依旧紧握的拳头。
异能失控?还是……别的什么?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重。
集市嘈杂的背景音仿佛被隔开了一层。
“哟,好热闹啊~”
秦霜慵懒带笑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恰到好处地响起。
她慢悠悠地首起身,仿佛刚注意到陆沉舟的存在,目光在他和林澈之间暧昧地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林清安低垂的脑袋上。
“我说呢,”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促狭的笑意,打破了沉默,“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陆学长嘛,又来勾搭我家澈澈了呀,毅力可嘉。”
秦霜作为林澈的好闺蜜,自然是知道陆沉舟这号人物的,不过之前并无交集。只知道这位学长极其优秀,大奖拿到手软,性格温良醇厚,是不少女生的梦中情人。
陆沉舟锐利的目光在秦霜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深深看了一眼几乎缩进林澈怀里的林清安。
他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但经过秦霜的打岔,还是决定暂时不追究了。
他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重新覆上温和的神色,只是那温和之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深思。
“看来这位小兄弟,异能天赋很特殊。”陆沉舟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一种包容和理解的语气,目光重新落回林澈脸上,那份真挚的关切依旧清晰,“只是这力量似乎还不稳定,在基地可以得到更好的控制和引导。阿澈,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这里……”
他环顾了一下混乱肮脏、危机西伏的集市,语气诚恳,“真的不安全,为了你们所有人。”
他将那块剥开的黑巧克力又往前推了推。
“拿着吧,想通了,随时可以到壁垒东侧的第三岗哨报我的名字。”
他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澈和她怀中瑟缩的少年,转身,军装笔挺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
秦霜看着陆沉舟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凑近林澈低声道:“哟,上尉呀,这可是金龟婿呀,这不抓紧机会?”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林清安,又撞了一下林澈的肩膀,“不过嘛,有人这反应,小男朋友紧张了?”
林澈没有理会秦霜的调侃。
她低头,看着怀中少年依旧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泛红的耳尖,指腹无意识地擦过他冰冷的发梢。
陆沉舟的出现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搅动了深藏的危机。
那水壶底部微不可察的霜痕,林清安眼底一闪即逝的冰蓝,还有他此刻反常的瑟缩……都像冰冷的针,刺破了表面的平静。
他刚才……是真的在害怕?还是……那冰蓝的意志在悄然影响?
林澈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陆沉舟留下的黑巧克力,放进嘴里。
浓郁苦涩的甜香在舌尖化开,是久违的属于文明的滋味,却尝不出半分暖意。
集市浑浊的声浪重新涌入耳膜,林澈将剩下的巧克力仔细包好,塞进背包最底层。
“走,”她托起林清安浑浑噩噩的身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找个能过夜的地方。”
前路未明,身后的阴影却己如附骨之疽——陆沉舟温和表象下的敏锐洞察,林清安灵魂深处那蛰伏的之王的微澜,都在这片名为沧澜的废墟丛林里,悄然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