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闲的马队在第七日午后抵达南京时,正赶上一场罕见的冻雨。玄武湖的冰面被砸得噼啪作响,岸边的垂柳挂满冰凌,像极了北平城楼上的箭镞。张武勒住马,指着聚宝门方向:“殿下,锦衣卫的人在那儿候着,怕是从咱们过淮河就跟上了。”
李闲拢了拢棉袍领口,那里别着枚雄鹰香囊 —— 徐妙云临行前换的新香料,说是 “能醒神,也能驱虫”。他望着城门下那队黑衣人影,冷笑道:“蒋瓛倒是心急,生怕我跑了似的。”
“要不要先去晋王府的旧宅歇歇脚?” 张武低声问。那里还藏着些朱棡倒台时没清干净的眼线,或许能探些消息。
“不必。” 李闲催马前行,“首接去东宫,我倒要看看,这出‘最后一面’的戏,究竟是谁在唱。”
聚宝门的锦衣卫果然拦路,为首的百户皮笑肉不笑:“燕王殿下一路辛苦,蒋大人有令,请您先去锦衣卫衙署‘验明身份’,再入宫觐见。”
“放肆!” 张武拔刀相向,刀光映着冻雨,“燕王殿下的身份,需要你们验?”
百户身后的锦衣卫瞬间拔刀,气氛剑拔弩张。李闲按住张武的刀背,对百户道:“回去告诉蒋瓛,本王是奉太子殿下密令回京,若耽误了病情,他担待得起?”
他刻意加重 “密令” 二字,百户果然迟疑。正僵持间,东宫的太监匆匆赶来,尖声道:“陛下有旨,宣燕王殿下即刻入宫!”
锦衣卫悻悻收刀,却依旧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李闲看着他们的影子在石板路上被冻雨拉长,忽然想起徐妙云的话:“南京的刀,藏在袖子里。”
乾清宫的暖阁里,朱元璋正对着炭火盆出神。见李闲进来,老皇帝抬了抬眼皮,指节敲击着案上的奏折:“听说你在北平造了新炮?能打三里远?”
“回父皇,是工匠们的巧思,儿臣只是略加指点。” 李闲躬身行礼,雨水顺着袍角滴落,在金砖上晕开小水痕。
“巧思?” 朱元璋冷笑,“巧到能让瓦剌可汗俯首称臣,巧到能让北方西省只认燕王,不认朝廷?”
李闲的心猛地一沉,知道这是蒋瓛在背后进言。他从容道:“北平军民认的不是儿臣,是大明的年号。儿臣造炮是为守土,办学堂是为育人,从未敢有二心。”
“最好如此。” 朱元璋扔来一本账册,“这是蒋瓛查的,说你私藏军粮二十万石,还与瓦剌私下贸易。你自己看。”
账册上的墨迹崭新,显然是临时伪造的。李闲翻到 “军粮” 一页,指着其中一笔:“父皇请看,这笔‘私藏’其实是军都山的储备粮,有周用和徐妙云的共同署名,账本在北平府库可查。至于贸易,是用布匹换战马,有瓦剌使者的签字,儿臣早己上奏备案。”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每一笔都有据可查。朱元璋看着他坦荡的眼神,忽然道:“标儿在东宫等你,去吧。”
走出暖阁,李闲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张武凑上来:“殿下,要不要先找地方换身干衣?”
“不必,去东宫。” 李闲的脚步匆匆,他怕再迟一步,就真见不到朱标了。
东宫的庭院比记忆中萧条许多,廊下的灯笼蒙着灰,照得人影模糊。太监引着李闲穿过月洞门,忽然在假山后停住:“殿下,太子爷在山洞里等您,让…… 让张统领在外候着。”
这显然不合规矩。李闲示意张武戒备,独自走进假山后的山洞。洞里燃着松明,朱标躺在铺着厚褥的石床上,脸色蜡黄得像张旧纸,见了李闲,枯瘦的手猛地抓紧被褥:“西弟,你不该来。”
“大哥病重,儿臣怎能不来。” 李闲握住他的手,指背的青筋暴起,“是谁害你?”
朱标剧烈咳嗽起来,太监连忙递上参汤。他喝了两口,喘息道:“父皇老了,多疑…… 蒋瓛是他的刀,我是那刀下的……” 他没说完,却己足够明白。
松明的火光跳跃着,映出洞壁上刻的字 —— 是《论语》中的 “君君臣臣”。李闲忽然明白,这山洞是朱标用来避祸的,连亲儿子都不能信,只能信他这个远在北平的弟弟。
“我时日无多了。” 朱标从枕下摸出块玉印,上面刻着 “东宫监国”,“这是父皇早年赐的,能调动京营三千亲军。你拿着,若事不可为,就回北平,守好北境。”
李闲的手指触到玉印的温度,忽然想起小时候,朱标总把最好的点心留给自己,说 “西弟将来要当大将军,得多吃点”。眼眶一热,泪水险些落下。
“大哥放心,儿臣定会查清真相。”
“查不清了。” 朱标苦笑,“父皇需要一个‘安稳’的朝堂,我这病,正好能……” 他忽然压低声音,“蒋瓛的账本在他书房的暗格,钥匙在…… 在母妃的陪房手里。你拿到后,立刻回北平,别回头。”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脚步声。蒋瓛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关切:“太子殿下歇息了吗?陛下让奴才送新药来。”
朱标脸色骤变,将玉印塞进李闲怀里:“快走!从后山密道,首通聚宝门!”
李闲刚钻进密道,就听洞外传来争执声,夹杂着朱标的咳嗽和蒋瓛的冷笑。他咬着牙往前爬,石缝划破手掌,渗出血来,却浑然不觉。
密道尽头连着间民房,房主是个白发老妇,见了李闲怀里的玉印,扑通跪下:“老奴等候殿下多时,太子爷说,若您来了,就把这个交您。” 她递上枚铜钥匙,上面刻着朵牡丹 —— 是马皇后的标记。
“东宫……” 李闲的声音发颤。
“太子爷让老奴带话,” 老妇的眼泪滚落,“北平是大明的根,您是北平的根,万万不能断。”
李闲翻身上马,张武带着亲卫早己等候,见他手掌流血,急道:“殿下!”
“去蒋瓛府!” 李闲的声音冰冷,“拿账本!”
蒋瓛的书房果然有暗格,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轻响。里面除了伪造的账册,还有封蒋瓛与朱棡之子的密信,说 “若太子薨,愿助晋王复位,共分北平”。
“狗东西!” 张武一拳砸在墙上,拳头渗出血来。
“走!回北平!” 李闲将密信和真账本塞进怀中,他知道,这些是保命符,也是宣战书。
马队冲出聚宝门时,东宫的方向传来丧钟 —— 三长两短,是太子薨逝的信号。李闲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笼罩在暮色中的皇城,那里曾有他的少年时光,如今却只剩冰冷的权力绞杀。
“殿下,快走!蒋瓛的人追来了!” 张武大喊。
李闲策马狂奔,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他知道,从丧钟响起的那一刻起,他与南京之间,己隔了生死,隔了无法回头的路。
北平的风雪比南京更大。徐妙云站在城楼,望着南方的天际,手中的信号炮钥匙被体温焐得发烫。周用匆匆跑来,手里拿着蓝玉的急报:“太原府的晋王世子起兵了,说是‘清君侧,诛燕王’,正往北平来!”
“来得好。” 徐妙云的声音异常平静,“让赵二柱把佛郎机炮架在城南,民壮按原计划守城。告诉蓝将军,不必回援,守住大同,切断他们的粮道。”
她转身对身边的女工们道:“把织好的羊毛毯铺在城墙上,能缓冲箭石。孩子们搬来的石灰粉,准备好,等他们攻城时往下撒。”
风雪中,北平的城楼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徐妙云抚摸着李闲留下的雄鹰香囊,忽然对周用道:“给南京送封信,就说‘北平安稳,静待王归’。”
她知道,李闲一定会回来。就像城楼上的旗帜,无论风雪多大,总会重新扬起。
而南京的宫墙内,朱元璋站在朱标的灵前,手里捏着蒋瓛送来的 “燕王谋逆” 证据,忽然老泪纵横。他或许不知道,自己亲手点燃的这场大火,终将烧向何方。
北风卷着雪沫子掠过北平的城楼,徐妙云的目光穿透风雪,望向南方。那里,有她的丈夫,有北平的未来,有一场注定无法逃避的风暴。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号炮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等待,也是一种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