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辛辣的姜汤滚入喉咙,灼烧的暖流在冰冷的躯壳里艰难地开辟着疆域。林溪小口啜饮着,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额角残留的、如同余烬般闷燃的刺痛。刘婆子枯瘦的手稳如磐石,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里的悲悯和洞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她竭力维持的镇定上。
“省着点用……命,比啥都金贵。”
这句话在陋室昏黄的油灯下反复回荡,带着陈年草药和风雪的寒意。刘婆子知道。她或许看不透空间的本质,但她一定感知到了那股非自然的、在消耗林溪生命本源的寒意。
赵红梅端着空碗,眼神躲闪,显然还没从惊吓和心虚中缓过神。刘婆子没再多言,疲惫地收拾起银针布包,嘱咐了几句“避风静养,按时喝药”,便拄着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门外的风雪夜幕中。
陋室重归死寂。只剩下炉膛里柴火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风雪呜咽。
林溪裹紧厚重的棉被,身体在姜汤的余温下微微回暖,心却沉在冰海深处。枕边那个粗糙的小兽木雕冰冷地硌着她的脸颊,周延指尖的寒意和风雪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其上。捡柴?当心?他留下这个拙劣的借口和这个笨拙的木雕,是警告?是封口?还是……一丝她无法理解、也不敢深究的……回护?
混乱的思绪在额角的隐痛中纠缠。意识沉入空间。灰白色的十平米边界,比之前更加凝实坚韧,像一层发光的膜。但空间的中心,那只悬浮的粗陶碗,碗底空空如也。今日份的灵泉,在她昏迷前那场剧烈的反噬中,早己被彻底榨干,连带着透支了她的精神。角落里的物资依旧,但那份“富足”感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窥破、被透支的虚弱。
额角的伤需要时间愈合,空间的消耗需要时间恢复。她像一艘被暴风雨撕扯后勉强靠岸的破船,需要喘息。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彻底蛰伏在陋室里。她谨遵刘婆子的嘱咐,几乎足不出户,对外只宣称那晚是去捡柴火滑倒摔伤。赵红梅心虚,自然不敢多问,其他人也只当是这病弱知青又一次倒霉的意外。
知青点笼罩在一股诡异的平静之下。李爱红依旧病恹恹地躺着,咳嗽少了,但精神萎靡。苏晓芸和那个吴知青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没人提起那晚屯东老榆树的事,仿佛那场风雪中的惊魂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弥漫的、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无声地诉说着风暴过后的余悸。
林溪知道,这是周延的手笔。他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平了所有痕迹,将汹涌的暗流强行按回冰面之下。苏晓芸和吴知青去了哪里?他们的命运如何?周延夺走的文件和提包里藏着什么?这一切都成了沉入深海的谜团,只有那个沉默的男人知晓答案。
她每日只取一点点积攒的灵泉,混在刘婆子开的草药里服用,小心翼翼地修补着身体的亏空和精神的创伤。空间缓慢地恢复着,额角的伤疤也在结痂。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裹着被子,对照着周延留下的图纸,用换来的旧毛线,一遍遍加固那双救命的乌拉草鞋,或者笨拙地尝试编织一副厚手套。手指的每一次捻动,都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试图将混乱的思绪和巨大的恐惧编织进细密的草绳里。
偶尔,她会拿起枕边那个粗糙的小兽木雕。刀痕粗犷笨拙,甚至能看出雕刻者的犹豫和生疏,与周延平日里展现的精湛技艺天差地别。这真的是他刻的吗?还是随手捡来的?这笨拙的形态,像一只在风雪中蜷缩、寻求庇护的幼兽,又像某种无声的……嘲弄?
这天傍晚,风雪稍歇。林溪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但精神依旧疲惫。她下意识地摸向空间角落,想取一小块冻豆腐就着热水充饥。指尖触碰到那硬邦邦的方块时,却顿住了。
冻豆腐……连着吃了好些天,那股豆腥味似乎己经浸透了味蕾,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腻烦。她想起了王婶给的那一小块猪油渣,那焦香丰腴的滋味……可那点奢侈品早己消耗殆尽。一股莫名的、属于口腹之欲的委屈和厌倦,悄然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陋室的门板上,响起了那熟悉的、极其轻微的叩击声。
笃、笃。
两下。克制,低沉。
林溪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周延!他来了!
恐惧瞬间攫紧了她,但这一次,除了恐惧,还混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待。她定了定神,裹紧棉袄,下炕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栓。
凛冽的寒气裹着风雪的味道涌了进来。周延站在门外,肩上落着新雪。高瘦的身影在暮色西合的风雪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石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带着一丝熬夜留下的浅淡血丝。
他没有说话,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额角结痂的伤口和依旧苍白的脸色,然后,将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个……冻得乌黑发亮、表皮凝结着细密白霜的冻梨!个头不大,但形状,散发着清冽的果香,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
林溪愣住了。冻梨?他给她送冻梨?
周延没有解释,只是将冻梨往前递了递。他的目光平静,甚至没有看她手中的东西,仿佛只是归还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林溪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冻梨入手冰凉坚硬,寒气瞬间刺入掌心。那熟悉的、属于东北寒冬的味道,却奇异地勾起了她一丝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渴望。
“水缓,慢吃。”周延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风雪夜的冷冽,却奇异地没有太多寒意。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溪身后简陋的土炉子,“火,别熄。”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等林溪有任何反应,转身便走回风雪中,留下一个沉稳而孤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白的暮色里。
林溪握着那颗冰冷的冻梨,站在门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水缓,慢吃?火别熄?他……是让她用冷水浸泡化开冻梨再吃?还提醒她别让炉火熄灭?
这算……关心?还是……仅仅怕她这个“麻烦”冻死?
她低头看着手中这颗乌黑的冻梨。表皮冰冷,却仿佛带着周延指尖残留的、一丝微弱的温度。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握着冻梨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炉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她走到角落的瓦盆前,里面结着薄冰。她舀起一点冰碴子,又加了些干净的雪水融化。冰冷的雪水刺骨。她将那颗冻梨小心地放入冷水中浸泡。
做完这一切,她坐回炕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粗糙的小兽木雕上。又看向窗台上正在冷水里缓慢“缓霜”的冻梨。
心绪如同屋外盘旋的风雪,纷乱难明。恐惧依旧存在,对那个男人深不可测的忌惮如同跗骨之蛆。但此刻,这恐惧的底色上,似乎染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困惑”的暖色。他救她回来,留下木雕,现在又送来冻梨……他到底想干什么?
夜色彻底降临。陋室内没有点灯,只有炉火的微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林溪走到瓦盆边。冷水中的冻梨己经“缓”开了,乌黑的表皮变得柔软,细密的白霜化作一层晶莹的水膜。一股清甜中带着微酸的果香弥漫开来。
她将冻梨捞出,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的水渍。轻轻咬破一点皮,冰凉清甜的汁水瞬间涌入齿间,带着梨子特有的芬芳,瞬间冲散了口中多日来的豆腥和草药苦涩!那股纯粹的、属于水果的清冽甘甜,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滋润了干涸的味蕾,也奇异地抚平了心中那点莫名的委屈和烦躁。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着汁水在口中化开的冰凉与甘甜。额角的隐痛似乎都在这清冽的滋味中淡去了几分。冰冷的冻梨入腹,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由内而外的熨帖感。
吃完最后一口,连梨核都吮吸干净,林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点微末满足的疲惫感包裹了她。
她走到窗边,推开被风雪糊住的窗纸一角。外面风雪依旧,天地混沌。她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星辰,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
北斗……勺子……东北……
周延留下的刻痕再次浮现在脑海。那指向东北方的勺柄,在老榆树事件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意识中更加清晰。
老林子!更深、更远的东北方向!那勺柄最终指向的,不是屯东老榆树,而是老林子深处!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夜空!周延所做的一切——救她、留下木雕、送来冻梨、甚至可能抹平苏晓芸事件的痕迹——难道都是为了让她能活着、有能力,去往那个勺柄指向的最终目标?老林子深处,到底藏着什么?是他重生前未能完成的夙愿?还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关键之物?
风雪在窗外发出更猛烈的咆哮。林溪站在窗边,冰冷的空气扑在脸上。手中还残留着冻梨的清甜余香,额角的伤疤隐隐作痒。
就在这时,知青点院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不是争吵,而是一种压抑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真的?广播里说的?”
“千真万确!恢复高考了!”
“天啊!真的恢复高考了!”
“我们能考大学了?!”
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知青点死寂的冰面!脚步声、惊呼声、激动到语无伦次的议论声汇聚成一股洪流,朝着堂屋方向涌去!
林溪的心猛地一颤!恢复高考!大纲里的关键节点!原书男女主彻底反目的导火索!它终于来了!就在她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窥见勺柄之谜一线曙光的时候!
她猛地推开窗,不顾寒风灌入,望向堂屋方向。昏黄的灯光下,人影幢幢,群情激动。而在人群外围,靠近院门的地方,一个拄着拐杖、腿上还缠着厚厚绷带的阴沉身影,正死死地盯着堂屋里的喧嚣,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锥——是陈卫东!
他不知何时出了院,站在风雪里,看着那群因为高考消息而陷入狂喜的知青,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怨毒而扭曲着。
风暴,从未真正平息。新的漩涡,裹挟着希望与绝望、机遇与毁灭,己在这冰封的猫冬期里,轰然降临!而那指向东北老林的勺柄刻痕,在高考恢复的惊雷映照下,显得更加神秘而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