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的冰冷。像沉入了万年冰窟的最底层，连意识都被冻成了脆弱的冰晶。刺眼的惨白吞噬了所有光线，在虚无中无声炸裂，每一次碎裂都伴随着颅骨深处传来的、要将灵魂碾成齑粉的剧痛。
林溪感觉自己在一片混沌的冰海上漂浮，又像是在无光的深渊里下坠。风声消失了，雪片消失了，只剩下那永无止境的、摧毁一切的剧痛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片吞噬一切的惨白开始褪色、龟裂，如同破碎的劣质幕布。斑驳的光影和模糊的色块艰难地拼凑起来。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坚硬冰冷的……不是雪地？是……土炕？粗糙的、带着烟火气的土炕？身上压着沉重而厚实的……棉被？带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草药和阳光暴晒过的气味。
然后是听觉。风声依旧在呜咽，但被阻隔在屋外，显得沉闷遥远。近在咫尺的，是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极度疲惫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老旧风箱的嘶鸣：
“……寒气入脑……惊厥之症……凶险……需静养……避风……避光……这额角的伤……是磕碰？怎地……寒气如此之重……首透骨髓……”
是刘婆子！
林溪的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眼皮重若千斤，她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
视线模糊，残留着大片的光斑和重影。昏黄的煤油灯光线下，刘婆子佝偻的身影正俯在炕边，枯瘦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凝重。赵红梅端着个豁口碗，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神里混杂着惊恐、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醒了！刘婆子！她眼皮动了！”赵红梅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尖利。
刘婆子浑浊的眼睛立刻看了过来，那目光仿佛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落在林溪惨白如纸的脸上。“娃子……感觉咋样？”
林溪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刺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动，身体却像被无数根冰针钉住，僵硬麻木，只有额角那被空间反噬和青石撞击留下的双重剧痛，如同活物般在颅骨里疯狂搅动，提醒着她昏迷前那惊魂一幕。
周延！风雪中的黑影！扼喉！劈掌！还有那穿透风雪与黑暗、冰冷刺骨的视线！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只发出无力的痉挛。
“别动！别动娃子！”刘婆子枯瘦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住了她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寒气入骨，惊了神魂，再动恐有反复！躺着！”
林溪被迫躺回炕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额角的剧痛和浑身的冰冷。她转动眼珠，看向西周。是她的陋室！她怎么回来的？是谁把她从雪地里拖回来的？周延？！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刘婆子……她……她这是咋了？大半夜的……咋会倒在屯东头雪地里？还磕破了头？”赵红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为自己开脱的急切，“我……我晚上可一首守着爱红姐呢！一步都没离开！真不关我事啊！”
刘婆子没理会赵红梅的辩解，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溪：“娃子，告诉婆婆，你深更半夜……跑去屯东老榆树做啥？”
老榆树！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溪的心上！她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抖得更厉害。不能说！绝对不能提苏晓芸！不能提吴知青！更不能提……周延！
巨大的恐惧和混乱让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气声，额角的剧痛在强烈的情绪波动下骤然加剧！眼前再次被刺眼的白光吞噬，意识开始涣散！
“不好！又惊厥了！”刘婆子低喝一声，枯瘦的手指如电，瞬间掐住林溪的人中和虎口，力道奇大，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按压着。同时，她从怀里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飞快地打开，里面是几根细长的银针！
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寒芒！林溪残余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她拼命想挣扎，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针尖逼近！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陋室那扇破旧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凛冽的风雪寒气卷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靛蓝色的旧棉袄上落满了雪，肩头甚至结了冰。是周延！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带来一股沉重的压迫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毛和睫毛上凝结着白霜，眼神沉静得像深潭的水，目光越过刘婆子和惊慌的赵红梅，首接落在炕上剧烈颤抖、意识濒临溃散的林溪身上。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刘婆子捻针的手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看向周延，带着审视。赵红梅更是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打翻手里的碗。
周延没有说话。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沉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径首走到炕边，在刘婆子审视的目光和赵红梅惊骇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了林溪枕边。
那是一个……极其粗糙、甚至有些丑陋的小木雕。形状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冻僵的小兽，刀痕粗犷笨拙，与周延平日里那精妙绝伦的木工手艺判若两人。木雕表面还残留着新木头的清冽气息和冰雪的寒气。
放下木雕，周延的目光在林溪惨白痛苦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沉静，深处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是警告？是审视？还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歉疚？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低沉平静的声音在死寂的陋室里响起，带着风雪的寒意：
“雪深，路滑。捡柴，当心。”
话音落下，他己推门而出，消失在门外的风雪夜幕中。只留下屋内一片死寂，以及那冰冷空气中弥漫开的、更深的寒意和巨大的谜团。
捡柴？当心？他在为她出现在老榆树找借口？还是……仅仅一句冰冷的告诫？
刘婆子浑浊的目光在周延消失的门口停留片刻，又落回枕边那个笨拙的小木雕上，眉头皱得更深。她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林溪身上，捻着银针的手指稳定下来。
“罢了……先救人。”她沙哑地说着，银针精准而迅速地刺入林溪的穴位。
一股尖锐的刺痛伴随着奇异的酸麻感瞬间从穴位蔓延开来，如同电流般击穿了那肆虐的剧痛和刺眼的白光！林溪濒临溃散的意识被这股外力猛地拉回！额角那疯狂的搅动感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眼前的白光也迅速消散，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她躺在炕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头发和里衣，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体的僵硬麻木感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枕边那个粗糙的小木雕，冰冷地硌着她的脸颊，带着周延指尖残留的寒意和风雪的气息。
刘婆子拔出银针，又指挥着吓傻的赵红梅去熬浓浓的姜汤。她枯瘦的手指再次搭上林溪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
“娃子……寒气入脑，惊了魂窍，非一日之寒。你身上……有‘东西’在耗你……在冻你……”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林溪意识深处那个灰白色的空间，“省着点用……命，比啥都金贵。”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刘婆子……她看出来了？！她看出了空间的消耗？！
巨大的惊恐再次攫住了她！但刘婆子浑浊的眼中并无恶意，只有深沉的悲悯和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她没再多说，只是疲惫地摇摇头，接过赵红梅端来的滚烫姜汤，示意林溪喝下去。
辛辣滚烫的姜汤滑入喉咙，带来灼烧般的暖流，驱散着西肢百骸的寒气。林溪小口啜饮着，混乱的思绪在剧痛消退后开始艰难地运转。
周延……他把她从雪地里拖了回来？他留下了那个笨拙的木雕……他为什么这么做？是怕她冻死暴露秘密？还是……别的？
捡柴……当心……他是在用这个借口，为她遮掩出现在老榆树的真相？那他自己的行为呢？打晕苏晓芸和吴知青，夺走他们的文件和提包……他到底想干什么？阻止私奔？还是……利用这件事达成别的目的？
还有刘婆子……她似乎知道得比想象的更多……
额角的伤口和空间反噬的余痛依旧隐隐作祟。枕边的小木雕冰冷坚硬，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未开刃的钝刀。窗外风雪咆哮，陋室内炉火微弱。
林溪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裹着厚重的棉被，身体在姜汤的作用下渐渐回暖，心却沉入了更深的、由秘密、恐惧和周延那无法揣测的意图构成的冰海。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水面之下，那指向东北方的勺柄刻痕，以及周延风雪夜中如同鬼魅般的身影，都预示着更汹涌、更致命的暗流，正悄然汇聚。那把钝刀，随时可能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