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完衣服,手里提着的购物袋,两人走出那家简约风格的女装店。
商场的喧嚣声浪重新包裹上来,明亮的灯光下,镜流依旧将自己裹在宽大的帽子和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红瞳,步履沉稳地走在唐七葉身侧。
唐七葉正琢磨着该提议去哪家餐厅庆祝,镜流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停在了一个相对人流较少的通道转角处,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绿植盆栽。
她微微侧过身,面向唐七葉,帽檐下的红瞳抬起,目光穿透人群的喧嚣,异常清晰地落在他脸上。
“唐七葉。”
她的声音透过围巾,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意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嗯?怎么了?”
唐七葉立刻回神。
镜流打断了他可能的猜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带我去把头发染黑吧。”
“……”
唐七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手里提着的购物袋都差点滑落。
商场里所有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以及镜流那平静话语在脑海中反复回荡的余音。
染黑…头发?
她主动提出…要把那标志性的、象征着她过去与现在的、如今黑白交织的长发…彻底染黑?
这个要求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决绝,完全超出了唐七葉的预料,甚至比当初她说要学做饭、要去菜市场更让他震惊!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染…染黑?为…为什么?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黑发也长出来不少了…”
他试图理解,试图找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
“你的白发…真的很好看!很特别!很有…气质!染黑太可惜了!而且染发剂味道很刺鼻,对头发也不好…”
他列举着理由,目光紧紧锁住镜流帽檐下的红瞳,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动摇。
他不想看到那头独特的、如同月光与暗夜交织的长发被完全覆盖。
那不仅仅是头发,那是她的一部分,是她区别于芸芸众生的印记,是他初见时便刻入心底的震撼。
镜流的红瞳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千年冰雪在无声消融,又仿佛有新的坚冰在凝结。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抬手,隔着厚厚的帽子,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额前的位置。
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她长久以来被帽子束缚的不适感,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困扰。
“此发…”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描述这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
“黑白掺杂,形态…不定。遮掩需帽,行动…受限,徒增烦扰。”
她的理由听起来很效率——染黑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伪装问题,摆脱帽子的束缚,行动更自由。
但唐七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下更深沉的东西。
他想起了那个午后,她站在自己那幅云上五骁画作前,看着画中那个同样白发红瞳却神采飞扬的“自己”时,发出的那句带着巨大迷茫的低语。
“…画中的这个我…如此陌生”
染黑头发,仅仅是为了行动方便吗?
还是…一种对过去的割裂?
一种对那个“陌生”自我的彻底告别?
一种想要抹去所有与“镜流”相关的、显眼的痕迹,彻底融入“柳静流”这个身份的决绝?
这个认知让唐七葉的心猛地一揪,泛起一阵尖锐的疼。
他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红瞳的女子,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了上来。
“可是…”
唐七葉的声音有些发紧,还想再争取一下。
“慢慢等黑发长出来不行吗?或者…只染一部分?把新长的黑发部分和衔接处处理一下,让过渡更自然些?这样至少能保留一部分白色,也不那么显眼…”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试图保留她身上那份独特的印记。
镜流静静地听着,帽檐下的表情看不真切。等唐七葉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如同磐石:
“无需折中,染黑,彻底,此乃最优解。”
她顿了顿,红瞳首视着唐七葉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担忧和不赞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决绝:
“吾…我己决定,以此身,于此界立足。柳静流…当有柳静流的模样。”
“此发…原色即为异数,留之无益,徒增变数。染黑,方合常理,亦…更易融入。”
“柳静流当有柳静流的模样”
……
“留之无益,徒增变数”
……
这些话像冰冷的针,刺在唐七葉的心上。
她不是在寻求意见,而是在宣告一个决定。
一个为了彻底扎根现实,为了斩断与过去那令人困惑的联系而做出的近乎仪式般的决定。
不是为了扮演好柳静流,而是作为柳静流的决定。
她的意志坚定如铁,不容置疑。
唐七葉看着她那双写满决断的红瞳,所有劝阻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明白,他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任何进一步的阻拦,都只会徒增困扰,甚至可能被视为对她选择的质疑,对她准则的亵渎。
他沉默了足足十几秒。
商场喧嚣的背景音重新涌入耳中。
他看着镜流帽檐下那坚毅的眼神,看着她为了融入这个新世界所展现出的近乎残酷的决心,心中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理解与…尊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肩膀微微垮了下来,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带着苦涩的笑容。
他不再试图说服,而是选择了退让,选择了尊重她对自己身体和未来的掌控权。
“…好。”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商场明亮的通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关切。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知道这层楼就有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理发店。现在…就去?染发时间可能比较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
镜流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尤其是尊重你的选择这几个字时,帽檐下的红瞳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那层坚冰般的决绝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一丝。
她微微颔首,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任务达成般的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可。无需耽搁,现在即可。”
那家理发店位于万象城三楼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装修风格现代简约,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忙碌的景象和五颜六色的头发。
镜流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些造型各异的发型师和顾客,红瞳里再次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
空气中飘散出的染发剂、定型水和洗发水的混合气味,对她敏锐的嗅觉来说是一种不小的挑战。
“别紧张,”唐七葉低声安抚,率先推开了门,“跟着我就行。”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立刻有穿着时尚的助理迎了上来。
“欢迎光临!两位是剪发还是…?”
“染发。”
唐七葉替镜流回答,同时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侧稍后的位置,挡住了大部分好奇投来的目光。
“好的!请这边坐,稍等,马上有发型师来接待!”
助理将他们引到等候区的沙发。
很快,一位看起来经验丰富、发型干练的女发型师走了过来,笑容亲切:“您好,我是Lily,是您二位要染发吗?”
她的目光在唐七葉和包裹严实的镜流之间扫过。
“是她。”
唐七葉指了指镜流。
“想…把头发染成纯黑色。”
“好的!”
Lily热情地看向镜流。
“美女想染黑是吧?没问题!纯黑色我们有很多种色板,有自然黑的,也有带一点冷调或暖调的…您可以把帽子和围巾先取下,我帮您看看发质和底色,好推荐最适合您的颜色和产品。”
她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帮镜流取下帽子。
镜流的身体瞬间绷紧!
如同受惊的猎豹,几乎是本能地微微后撤半步,避开了发型师伸过来的手!
帽檐下的红瞳骤然锐利起来,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戒备!
气氛瞬间凝固!
发型师Lily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
“咳!”
唐七葉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镜流身前,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
“不好意思啊Lily老师!我…我女朋友她有点怕生,不太习惯陌生人碰她头发。我…我来帮她取帽子,然后您再看,行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向发型师传递着请理解的恳求信息。
Lily愣了一下,随即职业素养让她迅速调整好表情,理解地点点头:“哦哦,好的好的!没问题!您请便!”
她退开一步,表示理解。
唐七葉松了口气,这才转过身,面向镜流。
他微微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低语:“镜流,放松点,别紧张。是我,我帮你把帽子拿下来,让发型师看看头发,好吗?就看一下,很快。”
镜流紧绷的身体在听到他声音后,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
帽檐下,那双锐利的红瞳看向他,里面的戒备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任?
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唐七葉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地,替她取下了那顶戴了许久的宽大帽子。
瞬间,那头如同被月光与暗夜同时亲吻过的长发——新生的乌黑发根与大部分如霜似雪的银白交织缠绕,如同流淌的星河与凝固的寒冰共同编织的奇异瀑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披散在镜流清瘦的肩头和背后!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当这头极具冲击力的长发在明亮的理发店灯光下完全展露时,唐七葉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而站在一旁的发型师Lily,更是瞬间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哇!天哪!”
Lily忍不住惊呼出声,目光死死锁住镜流的头发,充满了惊艳和不可思议。
“美女…你这头发…这发色…太…太独特了!太美了!像…像艺术品一样!这…这是天生的吗?”
她从业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自然又如此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发色对比!
镜流对于Lily的惊呼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不太习惯被这样近距离地注视和评价她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将头发拢到前面,却被唐七葉轻轻按住了手腕,一个短暂而克制的触碰。
“不是,之前染着玩的,现在想染回去。”
唐七葉代替镜流回答,同时用眼神示意Lily冷静。
“所以…老师,你看染纯黑色的话,需要怎么处理?这白发部分能完全覆盖住吗?”
Lily这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表情,恢复了专业态度。
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挑起镜流的一缕长发,仔细观察发质和两种颜色的过渡情况。
“发质非常好!柔顺有光泽,之前染得这白发部分也很健康,没有干枯。”
Lily专业地评价道。
“染纯黑覆盖白发是没问题的,我们的染膏品质很好。不过,美女这白加黑的头发实在太好看了,全染黑…真的有点可惜啊。”
她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惋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如同造物主杰作般的黑白长发。
镜流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平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中那头被发型师挑起的长发。
她的目光在黑白交织的发丝上停留了几秒,红瞳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冰湖。
“染黑。”
她再次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己决定的命令。
Lily见她如此坚决,也不再劝说,点点头。
“好的,明白了。那我们就选最经典的自然纯黑色,好吗?效果会非常显气质!我这就去准备产品和工具。”
她转身去准备。
唐七葉陪着镜流坐在洗发区的椅子上。
镜流微微低着头,虽然还是不习惯别人触碰她的头发,但这种选择下,还是任由Lily的助理动作轻柔地帮她打湿头发。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她的长发,洗发水泡沫包裹着黑白交织的发丝。
镜流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比刚才好了很多。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似乎在努力适应这种陌生的、被他人侍弄的感觉。
唐七葉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默默地陪着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
染发的流程开始了。
Lily亲自操作,动作专业而轻柔。
她先仔细地将镜流新长出的黑发部分用染膏保护起来,然后才开始调配染黑发膏,均匀地涂抹在那大片银白的发丝上。
浓烈的染发剂气味弥漫开来,有些刺鼻。
镜流端坐在镜子前,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脖颈被围上了一次性围布,大片银白的发丝被深紫色的染膏覆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红瞳,平静地注视着镜子里那个正在被改造的自己。
唐七葉坐在她身后的休息区,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看着那曾经如霜似雪、象征着罗浮剑首的骄傲与过往的银发,一点点被深色的染膏吞噬、覆盖,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染发,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一场她亲手执行的、对过去的某种切割。
时间在染发剂的气味和理发店轻柔的背景音乐中缓缓流逝。
镜流始终保持着那个端坐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冥想。
唐七葉的思绪也飘得很远。
他想起了那个在厨房里笨拙切菜的她,那个在菜市场精准挑货的她,那个在游戏里大杀西方的她,那个在他病榻前沉默守护的她…还有那个在画作前迷茫低语的她…无数个片段交织在一起,最终定格在眼前这个为了“柳静流”而亲手染黑头发的、孤绝又坚韧的身影上。
不知过了多久,Lily终于宣布:“好了!时间到了,美女,我们去冲洗吧!”
冲洗,吹干…镜流全程配合,沉默依旧。
当Lily拿着吹风机,将镜流最后一缕湿发吹干、梳理柔顺,并解开她身上的围布时,整个理发店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镜流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依旧有着那双标志性的、清冽如寒潭的红瞳,依旧有着那精致却冷清的眉眼轮廓。
但…
那一头如星河倾泻、冰霜凝结般的奇异长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纯粹、浓密、如同最深沉夜幕般的乌黑长发。
那黑发如绸缎般光滑柔顺,垂落在肩头背后,衬得她本就冷白的肤色更加剔透,红瞳愈发显得幽深神秘。
镜流静静地看着镜中的柳静流。
陌生。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陌生感席卷了她。
镜子里那个黑发红瞳的女子,拥有着她的五官,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却像是一个披着她皮囊的、完全陌生的灵魂。
那浓重的黑色,仿佛一道厚厚的帷幕,彻底隔绝了她与自己“曾经”的某种微弱联系,将她牢牢地钉在了“现在”这个时空点上。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有些迟疑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垂落在胸前的黑发。
触感依旧柔顺,但颜色带来的视觉冲击是如此巨大,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那冰冷的、属于染发剂的触感和气味还残留着,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哇!太美了!”
Lily在一旁由衷地赞叹,眼中满是惊艳。
“美女,这纯黑色真的太适合你了!比刚才还要显气质!又冷又御!简首像小说里走出来的女主!这发色一换,感觉整个人气场都变了!”
镜流对Lily的赞美置若罔闻。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镜子,红瞳深处翻涌着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有完成任务的平静,有摆脱束缚的释然,但更深处的,是一种巨大的、如同置身于无边旷野般的…迷失感。
唐七葉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
他看着镜中那个黑发如瀑、红瞳幽深的女子,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
美,确实美得惊心动魄。
黑发将她本就冷冽的气质衬托得更加神秘、深邃,如同暗夜中的寒星,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
那独一无二的、属于“镜流”的印记,消失了。
那个在便利店里初见时,白发红瞳、如同冰雪精灵般闯入他生命的女子,仿佛随着那头银发的消失,也一同被埋葬在了这浓重的黑色之下。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淹没了唐七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
最终,他只是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黑发的镜流,声音干涩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懊悔和心疼,低低地说了一句:
“…还是…白发好看。”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镜流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镜流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镜中的黑发女子,那双沉静的红瞳,微微动了一下。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那浓密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微风拂过的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