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凡僵立在回廊的阴影里，风雪灌进他的衣领，却远不及此刻心底蔓延的寒意刺骨。
他看到了。
看到了风雪中那墨色的身影，如同从冥界最深处走出的死亡化身。
看到了阿葵那源自灵魂的、被绝对恐惧攫住的尖叫与连滚带爬的逃离。
更看到了……那双眼睛。
纯黑。
吞噬一切光线的、令人窒息的纯黑。
只在最深处，燃烧着两点冰冷、漠然、如同万载寒渊凝结而成的暗紫色幽芒。
没有波澜，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一丝属于“萧风”的痕迹。
没有往日的别扭傲娇，没有藏得很深的关切，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情感涟漪。
只有冷酷。
一种俯瞰尘埃、视万物为刍狗的、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冷酷。
那不是他的弟弟。
至少，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弟弟。
萧凡的金瞳死死地盯着风雪中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般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过弟弟承受痛苦，想过弟弟变得冷漠疏离，甚至想过弟弟会恨他……
但他从未想过，会看到这样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属于“萧风”的色彩，只剩下冥界最本源、最冰冷的死寂。
天帝那日震怒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再次炸响：
**‘那根本不是什么金丹！更不是什么结石！那是……‘道标’！是他作为生灵存在于世、沟通天地正序法则的根基烙印！是他那身冥界死寂力量之下，唯一能维系他‘人’之本质、平衡生死、甚至在未来……可能触及更高境界的关键所在！’**
**‘他剥离的是他自己的‘生’之烙印！……是在将自己的存在根基一点点献祭出去！’**
原来……原来如此！
那枚被他视为“结石”、被弟弟轻描淡写称为“一点疼”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无用的淤积！那是萧风体内……**最后的光明**！是他所有情感的源泉，是他作为“人”而非“冥界君主”存在的核心烙印！是他别扭下的关心，是他强撑的骄傲，是他所有喜怒哀乐的根基！
他为了救他，为了吊住他破碎的命，亲手将这份“光明”、这份“情感”、这份“人性”的烙印，从自己的神魂深处，连根拔起！如同剜掉了自己的心脏，只留下一具被冥界死寂力量驱动的冰冷躯壳！
剥离的不仅仅是“金丹”，是“道标”，更是……**他作为“萧风”的全部情感与人性**！
所以，那双眼睛才会如此……
空洞。
死寂。
冷酷。
残忍。
因为承载情感的核心，己经被他自己献祭了！被他亲手植入了兄长的丹田，用来填补那个死亡的窟窿！
“风儿……”萧凡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撕裂！是他！是他夺走了弟弟的“心”！是他让那个会怕打雷、会别扭地挂门牌、会强撑着说“走独木桥”的弟弟，变成了如今这副……冰冷的死亡化身！
---
风雪渐小，学宫银装素裹，死寂一片。
林小雨好不容易才将惊吓过度、几乎昏厥的阿葵安抚下来，喂了些安神的汤药，让她沉沉睡去。看着阿葵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不时惊悸的抽动，林小雨心疼不己，对那个墨色身影的恐惧中，也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怒。
阿葵醒来时，己是傍晚。雪停了，窗棂外透进清冷的月光。她小脸苍白，眼神还有些涣散，但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被林小雨捡回来、拍干净雪的破旧布娃娃。娃娃脖子上的小红围巾歪歪扭扭。
“小雨姐姐……”阿葵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却异常固执，“娃娃……娃娃给凉快哥哥看……他……他上次没看到围巾……”
林小雨心头一酸，想劝，看着阿葵那双带着祈求、又藏着深深恐惧和委屈的大眼睛，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只能紧紧握住阿葵冰凉的小手。
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也许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牵引。
就在林小雨牵着阿葵，抱着那个系着红围巾的娃娃，准备返回住所的路上。
在一条相对僻静、铺满厚厚积雪的回廊转角。
那道墨色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
依旧是背对着她们，面朝着学宫外那一片被月光映照得惨白的雪原。墨袍在微风中拂动，仿佛融入了廊檐投下的阴影。
林小雨瞬间僵住，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她下意识地想拉着阿葵后退。
但阿葵的动作更快！
或许是积压了五年的思念和委屈在恐惧的缝隙里找到了出口，或许是孩童单纯执拗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阿葵挣脱了林小雨的手，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抱着娃娃就冲了过去！
“凉快哥哥！”阿葵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响起，充满了委屈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你看！娃娃！小雨姐姐……给娃娃织了围巾！红的！暖和！”
她冲到距离那道墨色身影几步远的地方，踮起脚，努力地将怀里那个系着小红围巾的、破旧的布娃娃高高举起，想要递到他的面前。小脸上混合着恐惧、期待和巨大的委屈，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仿佛只要他看一眼，哪怕只是扫一眼，就能证明他还是记得的，证明他还是有一点点……在意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风雪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那道墨色的身影，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冰冷的轮廓。
依旧是那张毫无血色的、寒玉般的脸。
依旧是那双吞噬光线的、纯黑的眼瞳，中央两点暗紫幽芒，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星。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阿葵那充满期盼和恐惧的小脸上。
甚至没有落在她努力举高的、带着体温和孩童执念的布娃娃上。
只是极其漠然地、如同扫过廊柱上一片无关紧要的积雪般……
**扫了一眼那个系着红围巾的娃娃。**
目光没有任何停顿。
没有任何温度。
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那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与路边的石头无异的物件。
然后。
他收回了目光。
重新转向那片苍白的雪原。
仿佛刚才的转身，只是被无谓的风声打扰。
“……”阿葵高高举着娃娃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小脸上所有的期待、讨好、委屈……在那一扫而过的、极致漠然的目光下，如同被寒风吹散的泡沫，瞬间破碎、消散。
那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里，只剩下被彻底无视、被彻底否定的、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时间仿佛停滞了。
一秒。
两秒。
“哇——！！！！！”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绝望到极致的恸哭，如同受伤幼兽最后的悲鸣，骤然撕裂了学宫死寂的夜空！
阿葵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小小的身体猛地软倒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她再也抱不住那个娃娃，任由它掉落在身旁的积雪里。她只是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在雪地里剧烈地颤抖着，发出那令人心碎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哭出来的绝望哭声！
那哭声里，没有了恐惧，只有被彻底碾碎的、关于“凉快哥哥”所有温暖记忆的……**绝望**。
林小雨的心都要碎了！她猛地冲过去，一把将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阿葵紧紧抱在怀里，愤怒和心痛让她浑身发抖！她抬起头，怒视着那道依旧背对着她们、对身后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毫无反应的墨色身影，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颤抖：
“萧风！你还是不是人？！你看看她！你看看阿葵啊！她只是想让你看一眼！就一眼！她……”
后面的话，林小雨再也骂不出口。因为那双纯黑带紫的眼瞳，在她出声的刹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再次转了过来。
没有怒意。
没有杀意。
只有一种……如同看着一只聒噪蝼蚁般的、纯粹的、毫无情感的**漠然**。
那目光，让林小雨所有的愤怒和话语，瞬间冻结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
那道墨色的身影，在阿葵撕心裂肺的绝望恸哭和林小雨恐惧的注视下，再次无声无息地淡化，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廊檐下那个蜷缩在雪地里痛哭的小小身影，和她身旁那个孤零零躺着、红围巾被泪水打湿的破旧布娃娃。
萧凡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听着阿葵那绝望的哭声，看着雪地里那小小的、颤抖的身影。
再看看那道墨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滴冰冷的液体，无声地滑过他同样苍白的脸颊，砸落在脚下的积雪中，瞬间凝结成冰。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那个会叫他“哥”的弟弟。
那个会别扭地关心他的弟弟。
那个会怕打雷、会强撑着骄傲的弟弟……
己经不在了。
被他亲手……
埋葬在了那片献祭了“光明”与“情感”的、永恒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