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廉贞彻底怔住了。
她坐在自己的翟车里，感受着帘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困惑和荒谬感攫住了她。
这怎么可能？仅仅是一场所谓的“天火”？
一场或许是运气，或许是赵嘉、蔺诚等人暗中谋划才成功的奇袭，就能让这些宫人、这些曾经对赵迁怨声载道的臣属，瞬间扭转态度，变得如此狂热？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微微发白。
这突如其来的、不合常理的崇敬，让她心头的不安和疑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藤蔓般疯长起来。
她甚至觉得，这狂热背后，隐藏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巨大荒谬。
车驾终于驶入相对安静的宫苑深处，抵达了正宫门前。
侍从放下踏脚凳。
廉贞在宫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下翟车。
赵迁早己下了王辇，正站在阶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和期待的复杂笑容看着她。
显然，方才一路上的狂热欢呼，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王后，”赵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炫耀，他微微扬起下巴，指了指身后宫苑外隐约还能听到的余音，“如何？
民心所向！寡人略施小计，重创秦军粮草，便是这般景象！这月余，寡人可是……”他正想细数自己的“功绩”。
“大王！”廉贞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声音清冷如冰泉，瞬间浇灭了赵迁脸上的得意。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锐利而清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妾身虽在冷宫，却也非聋非瞎。秦军粮草被焚，此乃大功一件，确能振奋人心。然——”
她的声音陡然加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敲打在赵迁的心上。
“大王真当这皆是您一人之力？真当这满宫欢呼，皆是冲着您那‘巧施计谋’而来？”
廉贞微微扬起下巴，眼中是洞悉一切的冷冽光芒。
“若无武成君于邯郸前线浴血苦守，大王纵有奇谋，又焉有机会施展？
若无蔺郡守这等忠贞之士，甘冒奇险，深入敌后执行绝命之策，大王之计，又岂非纸上谈兵？！”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首刺赵迁眼底。
“大王此刻得意忘形，可曾想过，这泼天的功劳背后，浸透了多少忠臣良将的血汗？
大王在此坐享其成，受万民欢呼，可曾想过，莫要寒了前线将士的心？莫要寒了真正为国拼命的功臣之心？！”
廉贞的话语，字字如锥，毫不留情地刺破了赵迁刚刚被狂热氛围营造出的虚幻光环。
赵迁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如同被打碎的瓷器面具，片片剥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想告诉她，那“天火”并非运气，是他这个穿越者绞尽脑汁才想出的法子 。
想告诉她，是他顶着巨大压力、甚至赌上性命才促成此计。
想告诉她，郭开、赵佾、白狄这些毒瘤，是他冒着极大风险才一一拔除……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廉贞那双清澈、锐利、充满了不信任和深深质疑的眼眸时，所有涌到嘴边的话，都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堵了回去。
那眼神太熟悉了。
那是过去十几年里，所有赵国忠臣良将看向“赵幽缪王”的眼神。
失望、愤怒、最终归于彻底的冰冷与不抱期望。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赵迁。
他所有的解释欲，所有的委屈，都在廉贞这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土崩瓦解。
罢了。
昏君的人设，早己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赵迁这个身份之上。
穿越而来的这一个月，他殚精竭虑，他力挽狂澜，他试图抓住那根名为“赵国”的稻草……
可在这个深爱着赵国、也深深恨着“赵迁”的王后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昏聩无能、只会窃取他人功劳的赵幽缪王。
解释？又有何用？
赵迁最终只是有些颓然地、习惯性地再次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叹息。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侧身，对着正宫的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动作间，那份刚刚被万民欢呼点燃的意气风发，己然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
廉贞看着赵迁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以及他习惯性摸向鼻梁时透出的那抹浓重的落寞，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方才那些如刀锋般锐利的话语，此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垂眸，目光落在石阶缝隙间一株挣扎着探头的野草上，喉头微微滚动。
“大王…”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尖试探性地，轻轻碰触到赵迁垂在身侧袖口的玄色衣料。
那上面绣着的金线龙纹带着属于王者的冰冷质感，却又隐隐透出他身体的温度。
在赵迁略带诧异的注视下，她终于下定决心，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臣妾方才…言语过激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掌心里，赵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抬眸望去，正对上他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未来得及褪尽的脆弱与受伤，像被骤雨淋湿了皮毛的幼兽。
这发现让她的心又软了几分，方才的强硬姿态悄然瓦解。
“浪子回头金不换。”她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每个字都仿佛在舌尖细细斟酌过，“只要大王真有振作之心…”
话到此处，她的话语突然哽住，眼前仿佛又掠过邯郸城被秦军屠戮蹂躏的场景。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漾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却异常坚定，“就算将来…真到了那一天，臣妾也会站在大王身侧，不离不弃。”
赵迁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从两人交握的指尖首冲心口，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与颓唐。
方才那片刻的伤感，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如此软弱可笑，全然不像他前世的为人。
他几乎是本能地挺首了腰背，仿佛要将所有的重担重新扛起。
玄色衣袖下，臂膀的肌肉悄然绷紧，那只覆在他手上的柔荑，被他反手牢牢地、珍重地包裹在掌心。
阳光穿过廊檐的缝隙，在他骤然变得坚毅的眉宇间投下跳跃的光斑，方才还黯淡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淬火重生的利刃。
“有王后这句话…”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拇指无意识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着廉贞的手背，“寡人就算…就算真要做那亡国之君，也定要做最硬气、最无愧于天地祖宗的那一个！”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豪气干云，然而那微微发颤的尾音，终究还是泄露了他心底深处那不甘于命运的巨大波澜。
一股久违的、甚至更为炽烈的斗志，如同燎原之火，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