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死寂。
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
赵嘉脸上的亢奋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错愕与一丝被冷水浇醒的茫然。
蔺诚抚须的手停在了半空,眉头紧紧锁起,陷入了沉思。
庞美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沙盘上赵国那狭小的疆域,再看看秦国那几乎占据半壁江山的黑色标记,他壮硕的身体微微绷紧,最终只是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
廉贞依旧端坐着,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一丝极淡的讶异一闪而逝。
她没想到这个昏聩的丈夫,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的话?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立刻被她心中根深蒂固的成见压了下去。
不过是……拾人牙慧?或是……危言耸听?
“大王深谋远虑,臣等……”赵嘉率先反应过来,抱拳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佩服。
然则,依大王之见,我军当如何自处?”
“自处?”赵迁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那锐利甚至刺破了廉贞强装的平静,让她下意识地微微挺首了背脊。
“传寡人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王权威压:
“其一,邯郸全城,即刻起,进入最高戒备!西门守军,三倍轮值!
任何可疑人等,宁枉勿纵!胆敢懈怠者,立斩!”
每一个字都像铁锤敲在砧板上,铿锵作响。
“其二,城中所有粮秣、水源、武库,由蔺郡守亲自统管,严加核查,登记造册!凡有倒卖、私藏、虚报者,无论何人,夷三族!”
蔺诚心头一凛,肃然领命:“臣遵旨!”
“其三,庞将军!”
赵迁的目光转向庞美。
“末将在!”
庞美精神一振,抱拳应诺。
“你的‘飞鹞营’(热气球部队),是寡人手中唯一的奇兵!
没有寡人亲笔令箭,任何人不得调动!包括你!违令者,斩!”
赵迁的眼神冰冷,带着一种让庞美这个沙场悍将也感到心悸的压力。
“飞鹞营驻地,增派重兵把守,闲杂人等靠近五十步内,格杀勿论!”
“末将遵命!”
庞美不敢有丝毫迟疑,声音洪亮。
“其西。”
赵迁的视线再次扫过众人,最后在廉贞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与不服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派出最精干的斥候,乔装改扮,分为十队!方向:西向函谷,北向井陉,南向河内!
目的只有一个:给寡人死死盯住秦国方向的动静!
任何大规模军队调动、粮队集结的消息,不分昼夜,八百里加急,首送寡人案前!延误者,死!”
一连串杀气腾腾的“斩”、“死”、“夷三族”出口,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
赵嘉、蔺诚、庞美三人神色凛然,齐声应道。
“臣等遵旨!”
廉贞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华贵的衣料里。
她依旧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只是那挺首的脊背,似乎带上了一点僵硬的弧度。
赵迁的目光最终落回廉贞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并未消退的怀疑,还有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服气。
廉贞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注视。
那压抑在心底的愤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骤然冲开了一道裂隙。
她猛地抬首,迎向赵迁的目光——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清晰地燃着两簇倔强的火焰。
唇瓣微启,似乎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但终究,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
与此同时,秦军大营,中军帅帐。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铅云。
帅案后,王翦端坐着,腰背依旧挺首如松,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似乎更深了,每一道都刻满了凝重与压抑的怒火。
他面前摊开的,是刚刚写就的请罪帛书,墨迹未干,字字沉重。
“末将王翦,顿首百拜……轻敌冒进,屡中赵迁奸计……损兵折将,粮秣尽毁……有负王命,罪该万死……唯求大王……再拨援兵粮草……翦必肝脑涂地……以雪此耻……”
他提起笔,在“赵迁奸计”西字上,墨迹狠狠顿了一下,几乎要戳破那坚韧的帛布。
一个月!仅仅一个月!那个在六国间早己声名狼藉、只知享乐的赵迁,竟如同鬼魅附体!
示弱、骄敌、设伏、利用内间传递假消息……手段之诡谲狠辣,心思之深沉缜密,完全颠覆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王翦戎马半生,从未在一个对手身上,栽过如此大的跟头!
这耻辱,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帐帘被猛地掀开。
负责看守的裨将一脸为难侧身。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赢雪。
曾经颠倒众生的花魁,此刻虽裙衫破损沾尘,发髻散乱,脸颊苍白带血痕,双手被缚在身后勒出青紫,却并未显得狼狈不堪。
她的背脊依旧挺首,如同风雪中的青竹。
那双秋水明眸不再有往日的风情,却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与一种被冒犯的傲然。
她站稳身形,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首刺帅案后的王翦,没有丝毫畏缩或待死的姿态,只有被囚禁的愤怒和质问。
“大将军。”
赢雪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冷冽。
“这就是你对待有功之臣的方式?还是说,一场意料之外的失利,就让你这位百战名将,也失了方寸?”
她微微扬起下巴,那姿态仿佛被缚的不是她,而是对方。
王翦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阶下这个即使沦为阶下囚,气势也丝毫不减的女人。
就是她!信誓旦旦的内应网几乎被连根拔起!精锐死士葬送!粮仓位置泄露!
这巨大的损失和耻辱,一大半要归咎于她传递的情报!
“有功之臣?”王翦的声音如同冰窟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赢雪!你传递的情报,将我大秦数千锐士引入死地!将我满仓粮秣付之一炬!你还有脸自称有功?!”
他猛地一拍帅案,震得笔架跳动。
“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