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臣的宅邸外建门屋,内为四合院。院内种花草,穿廊相连,两侧有若干耳房、偏院。管家田顺引领林啸穿过前堂,来到后寝。“老员外,林家二郎来了。”管家通传。
“让他进来吧,你且前厅候着,不用招呼。”嗓音沙哑,声音弱弱的,显得有气无力。“小的知晓,老员外可别累坏了身子。”田顺似乎很难过的样子,脸上写满了担忧。
林啸放轻双足,慢慢地踱进室内。沈连臣半卧在床榻,容颜颇见憔悴之色,神色带点凄凉,与林啸初见时的模样清减了许多。林平大婚之日音色宏亮、身体硬朗的老头,怎就不见了呢。算算不过三四个月的光景嘛。
“家翁言老伯唤侄儿,小子有礼了。”林啸跪拜。“二郎起身吧,莫叫老丈……”一阵咳,发出空空的声音,伴着嘶哑,好像撕破喉咙般。“老伯,您、您慢点儿……”林啸慌忙起身,半抱沈员外。
半晌,沈连臣方平复下来。“二郎,想必你也知道你们林家的家世了,与沈家的渊源终是一目了然了吧。”林啸点头应是。
沈氏一门对林家,不,是对柴荣一脉高义薄云,世上几人能够做到,恩义岂是跪谢能够扯清的。林啸不再拜叩,三番五次也没什么意思,再说沈老伯的身体时间长了也吃不消。
沈员外大概也看出林啸的心意,挤出一丝笑容,“二郎,我是看好你,第一眼就看好你了,老汉我蹉跎近六十年的光阴,阅人无数。”他又开始喘。
林啸见桌几上有茶碗,随即双手奉上,“老伯,先歇了,不急。”
“崇义公那里打了招呼,为了柴氏正名,你们兄弟几个,要有一人过继在他的名下;这也只是一时权宜。待条件成熟,这一支脉再修族谱吧。只恐那时老夫的坟前荒草丛生了。”他笑得很凄凉。
“老伯宅心仁厚,义薄云天,子孙定绵绵瓜瓞,枝叶繁茂。”林啸真诚地祈福道。
沈连臣哈哈大笑,神情悲壮且有豪迈之色,脸颜泛出潮红,眼神深邃却饱含深情,似将军疆场马革裹尸的无畏无惧,似不负情深不负你的知情懂意,不再是一个临近生命终点的老人。
“赵氏发兵灭了南唐那年,两家走散了。二十多年间从未放弃寻找熙让五皇子。待打听到他的下落时,他已经下葬一个多月了,丧资还是多处求借的。家父言听若此,老泪打湿衣襟,半年后饮恨仙逝。”沈伯哽咽,眼泪下来了,林啸小心地将手巾递给他。
“家尊亡逝,老夫已经二十有八。秉承父命,照拂五皇子的家人。想到身上的担子,前路遥远,也便切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沈伯笑容凄楚。
林啸心头一震,后世听闻过古人诸如桃园结义、伯牙摔琴、莽张飞释严颜、孟良焦赞同生共死,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王伯当至死保李密、赵氏孤儿程婴杀亲子,陷空山五鼠义薄云天……可情节毕竟是演义啊。
望着眼前韶华不再,病入膏肓的老人,想起沈华、沈玉栋、祖孙三辈为世宗后人鞠躬尽瘁,忠心赤胆,顿生肃然起敬之感。
“小侄儿有一事不明,沈伯因何近三十多年没有告知家翁家世秘密,如今才让他知晓呢?”林啸费解道。
“诶,小侄儿也是玲珑剔透之人,老夫提点你一二。”停顿一会儿,他接着说,“赵家夺了柴家的江山,欺孤儿寡妇上位,表面厚待柴氏后人,实则惺惺作态,那是做给旁人看的。”
“当年,他召南唐后主李煜到汴京朝见,李煜担心自已被扣押,便派徐铉到汴京求和,赵大直截了当地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最终以此为由,出兵南唐。小侄儿细思,他能放过世宗后人吗?”
果真,后世林啸阅览宋史,史学家对柴世宗后人的说法纷纭,始终是个谜。柴宗训贬居房州,十一年后,死在荒凉的居住地,死的时候刚刚成年,没有来得及成婚,更没有为他英雄的父亲柴荣留下后代,而且是突然暴毙。
柴熙谨被赵匡胤手下大将潘美给收养了,改名为潘惟吉。柴熙让被卢琰收养,改名卢璇,后来做了他的女婿。柴熙让丢了,是在赵匡胤篡位期间失踪的,说是在忠臣的协助下,选择隐姓埋名了。
等等,嗯?我去,难道柴熙让是被侍卫官沈华和内侍姜宽救走了?果真、果真、赵家果然阴毒、阴损。
“沈伯,小侄儿明白了世伯的良苦用心了。”沈连臣笑了。“王朴眼光独到,相术果非常人,预见五皇子面相旺子旺孙,老夫如释重负,可以撒手尘寰相会先人了。”
林啸听到此处,有些难过,鼻子发酸,眼里有了潮湿之意。“想当年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获罪下狱,家中清贫,拿不出足够的钱来自赎,受到宫刑,一度想死,想到自已的著作没有完成,强忍痛苦写下《史记》。他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夫不负所托,死而无憾了,小侄儿,不必难过,不必难过。”
“沈伯、……”林啸忍不住放声大哭。来到这世,目睹古人高义,想想这么好的老人就要奔赴黄泉,不禁悲从中来。好一会儿,他才停止了哭泣。
“贤侄儿,老夫要说正事了。”沈连臣表情严肃。“唤你来,便是告诉你,老夫想将你过继给崇义公柴永册当儿子。当然,这只是权宜之策,世宗后人不会永远潜藏在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林啸十分平静,他已经想到这层,便宜老爹虽未挑明,林啸也知其意。“沈伯,我不能胜任,也不是最佳人选。”沈连臣一愣,转而露出愠怒的表情。“贤侄儿何意,是怕闲言碎语,还是自尊作怪。”
“伯父,沈家三代为世宗后人披肝沥胆,受了无数苦难。林啸不才,也决不学那小女儿惺惺作态。我讲些缘由之后,伯父再下决断。”林啸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崇义公既然过继养子,选择年幼的比较符合常理,若选择成年的,难免让人猜测怀疑。其次,接崇义公衣钵,也只是虚名,没有实权。如你所说,世宗后人不会永远寄人篱下,若施展拳脚,难免被官家监察,不如先恢复柴姓,剩下的再做计较。”林啸侃侃而谈,条理分明,思路清晰。沈连臣频频点头,该是认可。
“倒是老夫思虑不周了,那二郎有何高见。”“小侄儿属意幼弟小土帽儿。”“谁……”沈连臣有点发懵。“改龙、林改龙,还是沈伯亲赐的墨宝呢。”林啸含笑。“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诶,见二郎非是等闲,竟忘了初心,见异思迁喽。”沈连臣自嘲。
“齐桓公问管仲:“管仲啊,你是如何把我们的国家治理得这么好的呀?”管仲狡黠一笑:“我将天下人士分为士、农、工、商四大类。让这四大类人员互不干扰,老死不相往来,则他们就会安分守已。士人专心读书,农民安心种地,商人驰骋于商海,专心打拼。这些人就不会见异思迁了。老伯你看,见异思迁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嘛。”
林啸逗趣,沈伯哈哈大笑,不由得又是一阵猛咳。林啸很是心疼。“沈伯,二郎明儿抓副中药,你老服用个把月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是后世穿越来的,他断定沈连臣是肺出了毛病。
“孩儿,别费心了,伯伯对自已的病有数。”他摸了摸林啸的头,眼里眉梢尽展慈爱,林啸想哭,“二郎认你做爹吧,我当你的好儿子。”林啸脱口而出。
沈连臣张大嘴巴满脸惊愕,林啸脸显羞红,目光却是坚定,“好孩儿,我死后,你上几炷香,也就心满意足。”沈伯哀戚地说,“不,你不能死,也不会死。”林啸话里带着哭腔。
“二郎啊,伯伯累了,你把田顺叫过来。”“好”林啸应声,田顺正在前厅洒扫擦拭,忙得一头汗。“沈员外唤你过去。”
“就来,就来”他顺嘴应道。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内寝,“老爷,你叫我。”“哦,笔墨伺候。一郎,你也过来。”沈连臣声音微弱,脸显疲惫之相。
“田顺,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差两天就满十三年了。”田顺恭恭敬敬地回答。“真快呀,那时你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娃呢。”
“老爷恩深似海,田顺作牛作马无以回报……”沈老丈拦下话头,“吩咐你的事情,办妥了吗。”“都办利索了,都在这儿。”他拎过一个匣子,递给员外。
“田顺,昨夜我嘱托你的话,还记得吗?”田顺双膝一跪,哭哭啼啼说道,“誓死保护啸少爷,一生相随,不逆不忤。老爷,老爷……”
田顺嚎啕大哭、长跪不起,不住磕头,额头都见了血,林啸心里发颤。
“二郎,田顺将来就是你的人了,随你驱使差遣,他幼年不幸,跟了我,南来北往东奔西跑,也没有享什么清福。我们虽是主仆,十多年下来,也形同父子了,诶,你多加关照吧。”沈员外长叹一声。
田顺哭得更厉害了,鼻涕眼泪一大把。“沈伯,你不会有什么事,以后你是我的爹,田顺是我的大兄,我们会是亲善和睦的一家。”林啸动情地说,沈伯嘴角衔着一抹笑。
“这个匣子里有地契、银票,是沈家几辈人几十年打拼积攒下来的,将来随你支配。”咳咳咳,“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老伯”“老爷”林啸、田顺同声发出惊叫。
沈员外拿过手帕,慢悠悠地擦拭。林啸的眼圈红了,田顺不管不顾地哭嚎,“起来,都起来。”“二郎,这把钥匙你收着,这座宅邸,我设了机关,里面……”员外没有往下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是口诀,员外最后补充一句。
林啸走出沈员外的宅邸,没有急着回家,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今晚的月亮真圆,圆得不忍直视,刺得眼睛疼,让人心碎,碎了一地。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林啸一遍遍,一遍遍吟着这首诗,由低到高,由高到低……吟着吟着,他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得一塌糊涂。
他害怕生离死别。自已两世为人,看尽世间炎凉,后世打打杀杀,闯出一片天地,目睹官场腐败,朋友奸诈设套。
待著书立说,沉静尘埃,学贤人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时,一个穿越来到这世,王朝更迭,江山易主。
世事山河都会变迁,更替的龌龊血腥,目不忍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林啸意兴阑珊,有了游戏人间的念头。
玩吧,玩弄于股掌,看看谁耍得漂亮,看看谁玩得段位高。夏夜的风,仿佛在戏耍,树叶被吹得“丝丝”响,在它的世界里来回浮荡。林啸的笑别有况味。
林老爹背着手,踱来踱去,“这龟孙儿,真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龟孙子,看我……”门吱呀一声,林啸回来了。
林老丈待叱骂,见儿子双眼红肿,显见是哭过,急忙相问,“二郎,可曾出了什么事,你这是难道沈员外……”
“沈伯情况很糟,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林啸更加难过,声音含悲,“明日小土帽儿将被崇义公收为养子。”林啸冒出这句。
“什么,不是你嘛,怎会是改龙。”眼见如珠如宝的幼子被人收养,林老丈的心像是被割了一样,大声质问道。
林啸苦笑,每个父母都是偏心的,都是肉,但是手心手背的肉是不一样的。“自择养子,户绝之继,事体条法,抱养之子,年未三岁。二郎成年,条件不符。”林啸轻声说道。
其实他是撒谎;若沈连臣多方运作,也是可以办到的。不远处的庄氏闻言,大惊失色,“官人,士帽这么小离开娘亲怎么活,官人呢。”她泫然泪下,而她的官人此时也是老泪纵横。
林啸想笑,“爹娘,小土帽不必离家,他只是名义上的养子,只是为了加快恢复柴姓的权宜之策。”
“真的啊,二郎莫骗。”爷娘异口同声。“真的。沈员外、崇义公高义之人,怎么会让柴之后人骨肉分离。爹、娘,心放在肚子里便是了。”林啸心情沉重,声音低沉。
眼见爹娘喜极而泣,相拥一处,林啸无奈摇头,人性都是自私的呀。
一旁的林平脸色阴郁,毕竟他也是知识分子一枚,知道本朝有文,“柴氏后人不经科举而入仕为官……”他的梦碎了一地。
林啸知晓大兄的心思,他轻轻地拍了拍大兄瘦削的肩,“官场浊流,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大兄安心抄录演义就是了,贤妻孝子,心便足矣。”
十天后,沈老员外悄然离世,林啸失声痛哭。哭罢多时,他擦去眼泪,诡谲一笑,腹黑之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