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安仁坊。
酉初斜晖,青铜算筹的鱼鳞纹里熔着碎金,度支司青砖的冰裂纹中,槐花正裹着暮色打旋。
檐角铁马甩落的残光掠过算筹缺口时,暮色凝成的铜绿正与案头《河西军镇图》残卷的霉斑同频漫漶,在砚台边洇出二十西节气纹。
李陨倚着朱漆楹柱,银发未束垂落荼白襕衫,指尖闲敲案上《河西军镇饷册》。
李沐推门带进穿堂风,蹀躞带悬着的螭纹玉珩撞在门框,惊落檐角积灰。
"哥哥来得巧。"李陨未抬眼,指腹着册页边沿焦痕。
"这饷册被火燎了三处——恰是当年你我埋金铃的掖庭方位。"燎痕如蛇缠绕"清平"二字,蚕食着少年时浸透册页的桂花香。
李沐抽走他指间册页,绛纱袍袖扫过青铜砝码。
"兵部八百里加急催饷,九弟倒有闲心翻旧账。"玉珩压住卷轴突起的裂纹,"这裂痕走向,倒像去岁更替的仓部郎中笔迹。"
"不及皇兄慧眼。"李陨突然倾身,银发扫过算珠,"上月河西战报提及的吐蕃游骑——"指尖戳向饷册焦痕,"出现方位恰与掖庭金铃磁纹重叠。"那年你教我打算盘时曾说"珠动而数明",如今珠玉尽成蒙尘血痂。
暮色漫过青砖地缝,李沐忽以剑鞘挑起窗边帘钩。铁索绞着《江南漕运密账》徐徐垂落,册页间夹着的干枯蓼花簌簌飘零。
"九弟在漕船夹层藏的磁石——"花瓣遇风贴上门下省值房图,"吸的可是这陈年旧账?"
"皇兄该谢我。"李陨振袖拂落花瓣,荼白衣袂卷起案头灰烬,"若非这些磁粉,怎显出门下省廊柱的吐蕃密语?"灰烬落处,竟显北斗第七星纹。
那年共焚的桂花枝,余烬可还烫在肺腑?
戌时更鼓穿透雕花槛窗,李沐突然攥住他腕骨。
玉珩压住腕间旧疤,恰是当年掖庭断箭所伤。
"九弟新换的度支郎中,核的军饷数目——"力道加重三分,"比实际多出三百匹绢,正合河西缺失的烽燧数。"
"不不不,哥哥漏算了。"李陨反手扣住他掌背,银发与墨发纠缠在算珠间,"去岁霜降,你我在掖庭埋过三坛桂醑。"指尖蘸茶在案面画出三角,"这数目,恰是吐蕃密道图上缺失的方位。"茶渍蜿蜒如掖庭枯井裂痕,爬过彼此掌纹。
李沐倏地松手,玉珩撞翻青铜灯台。
灯油漫过《河西军镇图》,焦糊味里突显北斗佩玉轮廓。
"九弟可知,这图是双面绘?"撕开裱纸,背面的掖庭白鹿烙纹正与玉衡星位重合。
"哥哥撕画的力道,倒像当年扯断五色缕。"李陨拾起残片,银发垂落遮住泪痣,"这鹿颈箭创——"残片缺口对准窗外弦月,"与河西吐蕃流矢伤你的位置,分毫不差。"月辉如那年掖庭井水,浸得旧伤新痕皆泛冷光。
亥时梆声惊起夜鸦,李沐突然劈开青铜算盘。
暗格里滚出鎏金铃舌,遇磁石吸附成完整北斗。
"九弟在户部十年,原是为凑齐这七枚铃舌。"
"不及皇兄深谋。"李陨碾碎窗前蓼花,汁液渗进《漕运密账》缺失页,"你纵容河西战马嗜蜜三年,不正是为今日用磁粉显影吐蕃密道?"蓼汁腥气混着陈年蜜香,终究酿成最辛辣的讽刺。
子夜风卷残页,李沐剑尖忽指他心口:"掖庭白鹿昨夜产崽,右蹄金铃刻着永利十一年芒种。"
"巧了。"李陨迎着剑锋展开残卷,新生鹿蹄纹在月光下竟与河西隘口严丝合扣,"这蹄印走向,正通哥哥夏至要巡的粮道。"剑尖颤如当年共执笔时,落下的第一滴墨。
更漏滴尽时,李沐收剑入鞘。玉珩掷在案上震开暗屉,褪色五色缕缠着半块麦饼突然滚出———
———正是那年芒种,他掰给受伤的瑱戌王却被拍落的那半块。
李陨拾起麦饼轻嗅,霉斑间忽显吐蕃密道终章:"哥哥这局……竟布了二十年有余……"饼屑碎如星子,落进当年掖庭共刻的"清平"裂隙。
寅时晨露凝窗,李沐己抚袖离去。
案头《河西军镇图》残片拼出完整北斗,玉衡位嵌着的鎏金铃舌,正与新生鹿铃遥相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