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站情报股的气氛,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天花板悬下的老式吊扇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扇叶旋转的嗡鸣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翡云铮坐在办公桌后,脊背挺得过分笔首,像一柄强行钉入鞘中的古刀。
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远处江面模糊的汽笛声断续传来,更添几分窒闷。
他面前烟灰缸里的烟蒂己堆成了小山,浓烈的烟草气息几乎盖过了劣质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报告纸页的边缘,薄脆的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报告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浮动,扭曲,最终凝结成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寒城官邸爆炸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连同那份尚未破译、价值无可估量的“919”。
火焰舔舐着记忆的残骸,灼痛感顺着神经蔓延上来,他猛地闭了闭眼。
烟灰缸里,一个刚刚摁灭的烟头,暗红的火星不甘地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
“副座,”陈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股里的季度损耗报表,需要您过目签字。” 他捧着几份文件,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翡云铮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凝在面前那份毫无意义的报告上,声音冷得掉冰渣:“放桌上。”
陈渝依言将文件放在桌角,眼角余光迅速扫过长官。
翡云铮的脸隐在窗口投下的阴影里,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眼睑下方是浓重的青黑。
自从那份来自总部的绝密调令抵达旭城——任命顾晚声为情报股正股长——笼罩在翡云铮身上的那股阴郁戾气,就一天比一天浓重、粘稠,几乎化为实质。
陈渝甚至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冷的铁锈味。
他不敢多言,放好文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轴转动的轻响隔绝了外间。
翡云铮搁在桌下的左手,缓缓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稍稍压下了心头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暴戾。
顾晚声……
这三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针,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末梢。
那个在寒城官邸,在他掌控之下,漂亮得近乎妖异、聪明得令人心惊的年轻人,那个最终将一切付之一炬、让他沦为笑柄的共党分子!
他怎么会回来?
他怎么能回来?!
而且是以这种方式,以这种身份!
军装笔挺,空降正职,取代他翡云铮的位置!
这简首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讽刺!那张脸……那张在他身下隐忍屈辱、却又藏着深不见底算计的脸……那双眼睛……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猛地涌上喉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翡云铮猛地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隔夜茶水,才勉强将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下去。
茶水苦涩冰凉,却浇不灭心底熊熊燃烧的恨意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那场大火,烧掉的不仅是密码本和官邸,似乎也烧掉了某些他赖以支撑的东西。
就在这时,外间原本死水般凝滞的办公区域,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池塘,骤然泛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微骚动。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刮擦声,文件失手落地的啪嗒声,还有瞬间倒吸冷气的声音……汇成一股不安的暗流,穿透了并不厚实的木门。
翡云铮握着玻璃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察觉了致命威胁的猛兽。
来了。
那阵微弱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办公室的门就脆利落地敲响了。
笃,笃,笃。
三下,节奏清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陈渝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了一丝紧绷:“副座,顾股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