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云铮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僵坐的姿势,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喉咙里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掌心的布料己被暗红的液体缓慢洇湿了一小片。
耻辱!愤怒!恐惧!被彻底愚弄的狂怒!
这些情绪如同无数条毒蛇,在他体内疯狂噬咬、撕扯!
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爆炸!就要彻底疯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强行撑起僵硬如同灌了铅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动作迟钝而艰难,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没有看顾晚声一眼。
一眼都没有。
他的视线空洞地穿过顾晚声所在的位置,落在对面惨白的墙壁上,又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遥远而绝望的虚空。
他的眼神涣散,充满了血丝,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地朝着门口走去。
军靴踏在地面上,不再是沉重孤寂的回响,而是拖沓、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
他的背影佝偻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仇恨和恐惧彻底掏空的躯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彻底碎裂的尊严和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顾晚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个踉跄离去的、散发着浓烈绝望气息的背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如寒潭。
首到那背影消失在门后,沉重的木门隔绝了那个绝望的世界。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还有那条在玻璃缸里,依旧静静悬浮、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红龙鱼。
它艳红的鳞片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顾晚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那张宽大舒适的皮椅里。
他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桌角那本深蓝色的“101”笔记本的封面。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缱绻的温柔,眼神却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
翡云铮几乎是撞开自己办公室那扇逼仄的木门。
门板反弹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踉跄着扑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沉重的橡木桌面被他撞得晃动了一下。
桌上散乱的文件被扫落一地,他也浑然不觉。
他背靠着冰冷的桌沿,身体顺着桌沿无力地滑坐下去,重重跌落在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
脊背撞击桌腿的钝痛感传来,他却毫无所觉。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离水的鱼。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全是顾晚声那平静得如同宣读判决书的声音,还有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冰冷的封皮!
“101”!
那风格!那感觉!那穿透一切迷雾的冰冷逻辑!
“919”的幽灵!顾晚声亲手打造的、用来凌迟他的幽灵!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闷地炸开。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向旁边的金属文件柜!
“砰——!”
一声巨响!铁皮柜门瞬间凹陷下去一大块,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
指骨传来钻心的剧痛,皮肤破裂,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冰冷的金属表面。
痛!尖锐的疼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不能疯!绝不能!
证据!他需要证据!证明顾晚声就是那个在寒城官邸炸毁“919”、将他打入深渊的共党特工“子规”!
证明那本该死的“101”就是窃取自“919”的遗毒!
只要找到证据……只要找到证据!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死死抓住他即将沉沦的意识。
他挣扎着,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
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
他扶着桌沿,踉跄着站首,目光如同最凶狠的鹰隼,扫视着这间凌乱、充斥着失败气息的办公室。
最后,他的视线死死钉在办公桌角落那部黑色的、笨重的内部电话机上。
他扑过去,一把抓起沉重的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颤抖着,拨动转盘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
“接……档案室!”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是我,翡云铮。”他强行压制着喉咙里的血腥味和翻涌的暴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刺骨,“调阅……寒城时期,官邸……爆炸前三个月内,所有……所有非正常出入记录!尤其是……清洁、维修、送煤炭工……所有!立刻!送到我办公室!”
他重重地摔下听筒,听筒砸在机座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还不够!
他猛地拉开抽屉,手在里面胡乱地翻找着,带出纸张和文具散落一地。
终于,他摸到了一个硬皮的小通讯录。
手指颤抖着翻开,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号码上疯狂搜寻。
找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用代号标记的联络点。
他再次抓起听筒,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准确拨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了出去。
线路接通的声音响起,漫长而令人心焦。
终于,一个低沉、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
“是我,‘寒山’。”翡云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冰冷,“启动‘捕雀’!目标:旭城军统情报股股长,顾晚声!我要他所有的底!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他看过的每一份文件!包括……他扔掉的每一张废纸!挖地三尺!给我把他老底掀开!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了指令,随即不等对方回应,再次狠狠摔断了电话。
做完这一切,翡云铮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体晃了晃,颓然跌坐回冰冷的椅子里。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
额头上布满冷汗,混合着灰尘,顺着鬓角滑下。
那只砸在文件柜上的手,伤口还在流血,暗红的液体滴落在深色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抬起那只流血的手,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某种滚烫的液体。
视线模糊不清。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染血的掌心。
掌纹被血污覆盖,一片混乱。
如同他此刻的内心,也如同眼前这盘被那个幽灵般的“101”搅得更加浑浊、更加致命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