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南岸的军营在深秋的晨雾里蛰伏着,帐篷的帆布上凝着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我蹲在篝火旁,用树枝拨弄着将熄的炭块,火星溅在冻硬的土地上,像转瞬即逝的星子。腕间的碎玉串又开始发烫,缠枝莲玉佩的裂痕处泛着微光,这是第三日的辰时,准时得如同宫中的铜漏——婉儿又在紫宸殿偏殿服用龟息散了。
“郎君,喝些热粥吧。”阿忠将陶碗递过来,粥面上浮着几粒陕北赤豆,“军医说您再这么熬下去,不等攻城就先垮了。”
我接过碗,却没喝。目光胶着在对岸长安城的方向,宫墙在雾中只露出飞檐的轮廓,像一道冰冷的剪影。“探马还没回来?”
“去了两拨,都被羽林卫挡在了明德门外。”阿忠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掀开衣襟,露出肩胛上未愈合的箭伤,“这是前日靠近宫墙时被流矢所伤,韦后把宫城围得像铁桶,连送菜的内侍都要搜身三次。”
碎玉串的温度陡然升高,我猛地站起身,掌心被烫出一个淡红色的印子。眼前倏地闪过婉儿的视角——她靠在殿柱上,素衣袖口渗出暗红,韦后捏着她的手腕,金错刀的刀尖抵在她腕间的碎玉串上:“上官婉儿,别以为装病就能躲过,今日再不钤印,我便把这串破玉融了炼钢!”婉儿垂眸不语,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颤动的影,腕间的碎玉却突然发热,烫得韦后猛地松手。
“她在引韦后暴露破绽。”我按住阿忠的肩膀,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昭容知道韦后多疑,故意让碎玉串发烫,引她以为玉佩里藏了密信。”
阿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所以娘娘才会在这个时候用龟息散,让韦后以为她伤重将死,放松警惕?”
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太平公主府的暗线猫着腰钻进帐篷,怀里抱着个用油布裹紧的陶罐。“礼郎君,这是……”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滴在陶罐上,像落了片梅花。
“是昭容的血帕!”我接过陶罐,入手冰凉。打开油布,里面是半片染血的素绢,上面用指甲刻着一朵未开的梅花,花心处有个极小的“口”字,旁边还有一行模糊的血痕——那是婉儿用指尖蘸血写的“缄”字,被泪水晕开了笔画。
“缄口?”阿忠皱眉,“娘娘是让我们……”
“是‘咸’字。”我指尖划过素绢的纹理,那是婉儿常用的薛涛笺,“咸阳古道,昭容在暗示密信藏在咸阳古渡的石缝里。”碎玉串在此时发出柔和的白光,照亮了素绢边缘不易察觉的水痕——那是婉儿滴落的泪,在寒夜里结成了冰晶。
正午时分,我策马狂奔至咸阳古渡。渭水在此处拐了个弯,河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我蹲在渡口的老槐树下,摸着树干上的疤痕——那是十年前婉儿刻下的“知心”二字,如今己被风雨磨得模糊。指尖触到树洞深处,摸到一个用油布包着的竹筒,入手温热,仿佛还带着婉儿的体温。
竹筒里是一卷细如发丝的绢帛,上面用朱砂写着:“韦后调左羽林卫驻守玄武门,右营统领李明远乃太平故吏,可策反。初七夜,太液池西岸水闸下有密道图。”绢帛的末端画着朵完整的梅花,花瓣上缀着七个红点——这是婉儿独创的密语,“初七”与“七息”共鸣,意味着碎玉串将在初七夜引导密道入口。
回到渭南军营时,李隆基正在看舆图。他听完我的叙述,猛地将令旗插在咸阳古道的标记上:“好个上官昭容!用自己做饵,引韦后分散兵力。”他看向我,眼神锐利如鹰,“礼郎君,初七夜,你可愿随我潜入太液池,接应昭容?”
我摸向腕间的碎玉串,它此刻温暖如昔,像婉儿的指尖在轻轻叩击。“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五年。”
初七夜的月光被云层遮蔽,太液池的冰面下传来隐约的水声。我跟着阿忠潜伏在西岸的芦苇荡里,碎玉串每七息便发烫一次,像心脏的跳动。当第七次发热时,冰面下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一道微光从水闸缝隙里透出来——是婉儿腕间的碎玉串在回应。
“入口开了。”阿忠握紧佩刀。
我按住他的手,目光落在冰面上逐渐扩大的涟漪上。碎玉串的温度突然降了下去,像一块投入冰水的热铁。我知道,这是婉儿在示警——韦后的伏兵就在附近。
渭水的风送来隐约的甲叶摩擦声,对岸的宫墙下,黑影如潮水般涌动。我握紧金错刀,刀鞘上的梅花纹路与腕间的碎玉串隐隐共鸣。这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与碎玉的震颤重叠,仿佛穿越回掖庭局的那个午后,婉儿分我半块窝头时,指尖触碰到的温度。
长安的夜还很长,但我知道,只要碎玉仍在发烫,婉儿就还在等待。而我,终将穿过这寒波与刀光,去赴一场跨越生死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