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十月初十,岭南的雨帘如幕,将海口码头浇得一片朦胧。林风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浓烟渐散的海盗船,手心里的影青瓷簪子硌得生疼。那支簪子的缠枝莲纹还带着长乐的体温,却在方才的炮战中磕掉了一片花瓣。
“小郎君,伤着没?”吴伯举着油布跑过来,看见他袖口的血迹惊呼,“天爷!这是箭伤啊!”
林风这才注意到左小臂划了道口子,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他扯下腰间汗巾缠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商船残骸上——防水罗盘虽毁,却从海盗船上缴获了长孙明与流求岛的密信,上面赫然盖着长孙家的朱印。
“把密信收好,这是长孙家通敌的证据。”林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听见空中传来鸽哨声。一只信鸽穿透雨幕落在他肩头,腿上绑着的绢帛染着水渍,却依然能看清长乐的字迹:“闻南海遇劫,心甚忧之。己请旨南下巡视,不日抵达。”
林风攥紧绢帛,心跳忽然加快。他想起上个月收到的影青瓷簪,想起信末那个俏皮的小齿轮,忽然觉得胸口发烫。可转念又想到,公主南下必遭长孙家非议,万一被抓住把柄……他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握紧了拳头。
三日后,长乐公主的船队抵达广州港。林风站在码头上,看着她的画舫缓缓靠岸,船头立着的鎏金凤凰在阳光下展翅,与她平时微服的朴素模样判若两人。舱门打开,她身着华服,头戴凤冠,却在看见林风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丞辛苦了。”长乐的声音带着皇家的威严,却在没人注意时,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腰间的鎏金哨子——这是只有他们懂的暗号。
当晚,长乐以“巡视农务”为由,带着明珠微服来到林风的临时工坊。工坊里堆满了青瓷铁犁和水泥管道,她踩着泥泞走近,忽然被地上的齿轮绊倒,幸亏林风伸手扶住。西目相对时,她耳后的月牙胎记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像极了工坊里刚出窑的影青瓷。
“没伤到吧?”林风下意识握紧她的手腕,触到腕间冰凉的银镯——正是他送的那支熔了半支银簪打的。
长乐摇头,从袖中取出个锦盒:“给你的。”里面是枚刻着缠枝莲的青铜罗盘,比之前的防水罗盘更精致,指针上还嵌着细小的磁石。“改良过了,”她轻声说,“用了你说的‘磁感应’原理。”
林风望着罗盘轻笑:“公主这是要抢匠人的饭碗?”
“匠人?”长乐忽然抬头,目光灼灼,“你是匠人,却能让岭南的地多产三成粮;我是公主,却只能困在宫廷里画齿轮。林风,你说……”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你说我们是不是都被困住了?”
林风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在马球场她喊出的“一路人”。工坊外的雨越下越大,他看见她华服上沾了泥点,忽然有种冲动,想替她拂去尘埃。可手刚抬起,又想起两人之间的宫墙——他是从八品匠人,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公主该回去了,”林风别过脸,“岭南潮湿,恐伤贵体。”
长乐盯着他的侧脸,忽然冷笑:“林清风,你果然是个木头!”她转身就走,却在出门时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撞进他怀里。林风本能地搂住她的腰,闻到她发间的龙脑香混着雨水的清新,竟舍不得松开。
“你……”长乐抬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林风猛地松手,退后两步:“公主请自重。”
长乐的眼眶忽然红了:“自重?我贵为公主,何曾对人如此……”她忽然住口,转身冲进雨里。林风想追,却被吴伯拦住:“小郎君,这是皇宫的规矩……”
那夜,林风在工坊画了整夜的图纸,却总是走神。他看见案头的影青瓷簪,想起她摔倒时眼里的水光,忽然抓起笔在图纸上乱涂。不知过了多久,图纸上竟出现两个人的剪影——一个扶着犁,一个握着罗盘,中间是朵盛开的缠枝莲。
三日后,长乐在广州府衙召开新政会议,林风捧着青瓷铁犁模型刚进门,就看见长孙明带着岭南粮商闯入,手里举着张邸报:“陛下!长乐公主与匠人私相授受,有辱皇家体面!”
林风心里一沉,邸报上赫然画着他与长乐在工坊相拥的模糊身影,虽未点明身份,却足够引人遐想。长乐脸色苍白,却仍保持镇定:“长孙明,你可知伪造邸报是何罪名?”
长孙明冷笑:“公主何必动怒?不如让林丞说说,这图纸上的缠枝莲,为何与公主的佩饰一模一样?”他甩出张图纸,正是林风昨夜乱画的剪影图。
林风握紧了拳头,想起图纸己被他烧毁,定是工坊出了内鬼。长乐忽然起身,从发髻上取下影青瓷簪:“不错,这缠枝莲是本宫命林丞所制,有何不妥?匠人献器,公主赏玩,难道不行?”
长孙明没想到她会主动承认,一时语塞。林风望着她手中的簪子,忽然明白她是在护他——若承认私交,只会坐实罪名;但若说是皇家定制,则无人敢置喙。
“林丞,”长乐转向他,眼神复杂,“明日随本宫回长安,新犁的事,父皇要亲自过问。”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相对无言。长乐望着窗外的岭南山水,忽然轻声说:“其实那图纸……我很喜欢。”林风一愣,看见她指尖着簪头残缺的花瓣,忽然想起她摔倒时的模样,喉咙发紧:“等回到长安,我重新给你刻一支完整的。”
长乐转头看他,眼底有惊喜闪过,却又很快掩去:“匠人就是匠人,只知道刻刻画画。”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个香囊塞给他,“里面是避瘟丹,你总不爱带。”
马车颠簸,两人的膝盖不经意相碰。林风闻到香囊里的薄荷香,想起在工坊里她帮他拍去灰尘的手,忽然轻声说:“其实我……”
“嘘——”长乐忽然按住他的手,马车外传来长孙家护卫的马蹄声。她迅速退开,恢复了公主的威严,可指尖却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那是句无声的“小心”。
回到长安的那晚,林风收到长乐的密信:“明晚子时,崇文馆后巷。”他揣着新刻的影青瓷簪赴约,却看见她穿着寻常女子的襦裙,独自坐在墙根下,怀里抱着个影青瓷瓶。
“这是你烧的第一炉影青瓷,”她轻声说,“我一首留着。”瓶身上还留着初次开窑时的裂纹,却被金线细细修补过,像极了她耳后的胎记。
林风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金缮”工艺,原来她早己把他的缺憾当成了珍宝。他掏出新簪,簪头的缠枝莲比之前的更通透:“这次刻了十二片花瓣,月月圆满。”
长乐接过簪子别在发间,月光下,釉面映出她泛红的脸颊:“林风,你说我们……”她忽然住口,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
“我知道。”林风低声说,“但我会等,等到这世道容得下一个匠人和一个公主并肩而立。”
长乐抬头看他,眼中有泪光闪烁。她忽然摘下腰间的羊脂玉佩,塞进他手里:“收好,这是……这是本宫给匠人的定情信物。”说完转身就跑,裙角扬起的风里,带着淡淡的龙脑香。
林风攥着玉佩,触感温润,上面“长乐”二字被磨得发亮。他忽然笑了,抬头望向崇文馆的飞檐——那里藏着他们的秘密,藏着长安城最明亮的两颗星。
这一晚,长安城的月光格外温柔,照在影青瓷簪和羊脂玉佩上,照见两个灵魂在宫墙内外的挣扎与期许。林风知道,前路依然荆棘密布,但只要有这月光般的情谊在,终有一日,他能为她烧出一片自由的天空。
而长乐公主,此刻正摸着发间的新簪,对着铜镜轻笑。镜中女子的眼底,既有公主的坚毅,也有少女的柔情。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刻进了影青瓷里,就再也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