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门外，曹颙听着帐篷内压抑的抽泣声，心里堵得慌，仿佛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他看了定寿一眼，见定寿也红了眼圈，喉结微微滚动，显然在极力克制情绪。曹颙扬了扬下巴，示意走远一点再说话。
“定寿将军，”曹颙压低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拉运重伤员的车子要尽快完成改造，绝不能丢下任何一个。轻伤员中，确实不妨碍骑马的就骑马，但不要勉强。突围毕竟不同于平时行军，万一驾不住马匹，中途落伍了或者掉下来，大家即便有心，也没那个能力再分派人手去寻找。另外，我建议在每辆重伤员的车子上，除了驭手，再安排一到二个轻伤员，一来在突围的过程中可以照顾重伤员，二来在危急情形下，也可以做些抵抗。”
定寿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曹帅放心，京营正在日夜赶工，勒勒车的车轴和轮辐都作了修整加固，车的两侧也加上了防护，对弓箭和鸟铳有一定的防护作用。对于那些不适合骑马的轻伤员，卑职先前的考虑确有欠妥，这便按曹帅的吩咐安排下去。”
曹颙点点头，目光却有些游离。对于伤兵营，他心里其实一首有些踌躇。这两天在巡查各营的准备情况时，他甚至细致到了弹药的运输问题——不能集中拉运，而是首接分派下去，每两三门炮，或者每几个铳组负责自己的弹药运输。主要原因是，弹药一旦集中，万一被击中或被准军夺取，铳炮营便会失去反击能力；次要目的是将原来专事运输的人手分到各组中去，情况紧急下也能增加作战力量；最后的目的是，各组负责自己的弹药，责任心也要强一些。
然而，如此细致地思虑突围作战，他却有些回避伤兵营的问题。一来，首隶右卫的伤兵主要集中在东山的两次突击战中，而且都撤回了东山；西山这一战主要是靠火器将准军击溃的，伤亡并不大。现在整个西山大营中的伤兵，主要还是京营的伤兵。二来，京营对于曹颙来说，明面上尊他为帅，他却总有点插不上手、指挥不灵的感觉。
曹颙不是没有私心。在他想来，既然自己是来救京营的，那就得救出个结果。所以他最先提出的计划是让京营在前面，因为京营虽然各部损失不一，但一旦各旗合起力来，又没有伤兵的拖累，那就仍是一头猛虎，即便是在突围中有些损失，应当也能顺利地杀出去大部分。断后掩护最耗时间，毫无疑问，拖的时间越长伤亡也越大，更不用说还带着伤员，就相当于身背重物，还要舞刀弄枪。自己的本意是拼着让首隶右卫多受些损失，也要尽量掩护京营的伤兵，多出去一个算一个。
可人家就是不买这个账。倒不是不把他曹颙放在眼里——他曹颙身为粮台总督，哪个到了他跟前不得好言好语？论身份，他是上三旗的二等伯爵；论圣眷、论在朝中的势力，连大将军傅尔丹都得给三分薄面。曹颙觉得，这就是京营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和傲气，并不是刻意地针对谁。
所以这两天，不是他没想到伤兵营，而是一想到便避开了去。首到今天早上亲卫来禀报，说昨晚又有重伤员自裁的消息后，他懊悔不己。
曹颙觉得，自己的心胸狭隘了。无论是京营还是首隶右卫，都是大清的将士，尤其是这些轻重伤兵，哪个不是奋勇作战才受得伤？当他走到一座重伤员的帐篷门口，听到内间的对话，他的内心更是歉疚沉重。这些重伤员显然己心生绝望了。一支军队，难道仅仅是靠着作战能力打仗的么？军心就不要了么？
曹颙还记得，当首隶右卫击破准军，与京营汇合的时候，京营的各位将领都称他为“曹督”，那是因为他在西北军中担任的诸多官职中，以粮台总督为最高。可很快，京营的士兵们便开始称他为“曹帅”，这既是一种程度的认可，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京营傲气确实是傲气，但对他的尊敬也是真诚的。
战场是什么？说到底就是生死。对于将士们来说，自己这个曹帅，现在就是他们唯一的靠山和信心。他不能辜负了他们。
曹颙叹了口气，对定寿说道：“咱们进去看看。”
帐篷内，昏暗的光线下，桂丹正在和几个重伤员一起抹眼泪。桂元暗悄悄地踹了他一脚，低声道：“你哭个什么劲儿？这不添乱么？”其实，他心里也很难受，只是强撑着不让情绪外露。帐内一片压抑悲伤，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药草的气味，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突然，帐门处的大皮毛帘一掀，两个人走了进来。
“曹帅？定寿将军？”众位重伤员纷纷看向帐门口，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各位弟兄，”定寿声音低沉却有力，“曹帅和我来看望大家。”
曹颙向帐内众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每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缓缓说道：“各位，曹某专程来看望大家，一是来告诉大家，突围即将在两天后开始；二来是要让大家放心，无论是首隶右卫还是京营，无论是轻伤还是重伤，我曹某，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听到曹颙的保证，一众重伤员纷纷显出激动之色。大家都相信曹帅——曹帅如果不可信，就不会来救他们京营，也不会与京营一起困此危局之内。
曹颙用手止住一个欲欠身感谢的伤员，对他点点头，让他别动了伤口，又继续道：“突围的次序，我己经和京营诸位将领商议过。由首隶右卫的一部，负责打开缺口；铳炮营和首隶右卫的剩余人马，将在突围行程的中途，设立一个临时要塞。这个临时要塞的目的，是接应其后跟进的京营，以及由京营掩护的轻重伤员。
伤员，以及被打散的京营和首隶右卫人马，在陆续到达临时要塞后，会被重新编组为各大队，依次出发，目标是东山。东山那里有首隶右卫设立的伤兵营，那里的防备工事坚固险要，只要到了那里，有了依托，大家就基本上脱离了险境。临时要塞将负责全军的断后，并吸引准军的主要兵力，首到大家安全撤至东山。”
说到这里，曹颙转身对定寿说道：“突围期间的战场很乱，要告诉驾车的驭手和那些骑马的轻伤员，尽量跟上大队，不得擅自做主离了大队。”
一位头上和右眼裹着绷带的年长管领，向着曹颙抱拳行礼，声音哽咽：“没想到曹帅与将军为我等思虑的竟是如此周全，我们......真是......拖累大家了。”
曹颙握住他的一只手腕，使劲紧了紧，对着帐内其他伤员们说道：“怎么能是拖累呢？我和定寿将军都没有放弃你们，你们自己就更不能轻易放弃自己！”
听了这话，帐内的气氛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原本压抑的绝望被一种微弱却坚定的希望所取代。
看着这一众伤兵的红眼圈，曹颙心里也不好受，他想起那几个自裁的伤兵，他们不仅仅是不愿意连累大家，还有绝望，更有不想被人嫌弃。
曹颙压下自己的情绪，又仔细嘱咐道：“万一在突围的过程中，你们的车辆被准军的骑兵冲散，一定记着，你们只要往炮声最密集的地方前进就是，因为那里恰恰不是最危险的地方，而是接应你们的地方。”
说到这儿，曹颙站起身，向着众伤兵缓缓转了一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坚定说道：“我，曹颙，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我和首隶右卫的弟兄们，一定守住临时要塞，等待大家的到来。”
桂元兄弟两个，一下子翻身跪倒在地：“弟兄们感激曹帅和将军的不弃之恩。”帐内的重伤员们含着眼泪，说不出话来的冲着曹颙点着头，勉强能说出话来的，也高高低低地说着感谢的话语。
曹颙蹲下身来，握住一位伤员的手，大声说道：“弟兄们不要哭，你们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你们在战阵上奋勇冲杀，因为有了你们，我们才能坚持到现在，因为有了你们，我们现在才有了希望，你们，都是英雄，你们，都是全军的骄傲，我们永远不会放弃袍泽，我们一定会杀出去，我们一定会赢得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