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帐后，曹颙又继续巡视了几个伤员营帐。帐内弥漫着血腥与药草混杂的气息，伤员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像一根根细针，刺在他的心头。
曹颙心中一紧，转身对定寿道：“让将领们抽空多去伤员的营帐看看，给大家鼓鼓劲，不要再发生自裁的事情。无论是有伤的还是没伤的，绝望都是军心大忌。”
定寿点头称是，曹颙却并未就此打住。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道：“光靠高级将领的表态也不行，还要告诉上下各级将佐们，伤员绝不是我们的负担。没有他们，能有我们？放弃他们，我们的良心能过得去？”他停下脚步，凝视着一名断臂的士兵，那士兵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仿佛己经失去了对生的渴望。
曹颙暗自摇了摇头，心道：“光靠给大家讲道理就行了吗？如果人人都听得进道理，京营和首隶右卫，会是这个处境？人性！人性啊！”
思及此，曹颙厉声道：“我现在就传道命令，突围中胆敢放弃伤员者，斩！若有嫌弃伤员的言论，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私下里议论的，为将佐者，革去顶戴，为兵者，除去旗籍革去粮米。曹某虽位于断后的位置，最后不一定突得出去，但我一定会安排人将这些处罚奏折上奏到皇上那里！”他的声音如铁石般坚硬，不容置疑。
定寿敬畏地看着曹颙，端正身躯，肃容俯首，抱拳应道：“卑职遵令，这就去将曹帅的军令晓喻全军！”
随着曹颙的军令传遍全军，伤兵营、首隶右卫和京营各部，俱是军心振奋。
是啊，这军中不缺父子兵、亲兄弟，亲族之内更是繁多，而师门好友的情谊也不比亲族差。谁能忍心看着伤兵被嫌弃、被抛弃？突围之战的本质是敌强我弱下的作战，即便有临时要塞，也只是增大了全军突围成功的可能性，但对每个个体来讲，作战的凶险性并没有减少。
谁敢说自己在突围的过程中不会受伤？当你嫌弃抛弃伤兵，后来你也受了伤，那别人是不是也可以嫌弃抛弃你？曹颙并没有单纯地把事情寄托于人的良知和自觉上。多少年的官宦生涯让他深深懂得，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在关键时刻，人作出了什么样的选择，而这种选择，成为了被评判为好人或坏人的依据。可实际上，人性很复杂，并不是非黑即白。
除了给大家讲道理之外，他还下达了军令，形成强制性的保障。谁也不能，也不敢质疑这条军令。谁敢质疑，那等他回到京城后面临的，就是被各家族锤死。不仅仅是良心需要他这么做，大战将即，军心士气也需要他这么做。试想，当伤兵们的哭声传出来，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大营之中时，那些没受伤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大家还打什么仗？即便是最后侥幸活下来了，难道就不会梦见那些哭着喊着央求自己带上突围的灵魂？
曹颙还没回到中军大帐，便有前锋营哨骑来报，萨刺尔将军正率部与准军在前营外厮杀。曹颙身上只挂了一把腰刀，忙让亲兵进帐取了弓箭，上马的同时又传令铳炮营统领拓黑图阿、副统领塔尔岱尽快赶往前营。
曹颙登上营墙的那一刻，天地仿佛骤然一静。冷风如刀，割裂了黄昏的余晖，将血腥味卷成一股无形的浪潮，扑向他的面庞。他眯起眼睛，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战场。营墙之外，五十步到二百步的范围内，己是一片人间地狱。
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两军的伤亡将士，像被命运随手丢弃的棋子。有的己经没了动静，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姿势，仿佛在最后一刻仍在挣扎；有的还在翻滚惨叫，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哀嚎；有的挣扎着想要爬向安全的地方，却因失血过多而无力前行，只能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血痕；还有的坐在地上，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伤，嘴里却不断喷出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甲，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撕裂。
更远处，清准两军的交战人数并不多，但厮杀却异常激烈。箭矢在空中划出尖锐的呼啸声，枪矛刺入肉体的闷响、刀枪碰撞的铿锵声交织在一起。不断有人从马匹上跌落，有的被马蹄践踏，发出最后的哀嚎。
曹颙身边的一个铳兵举起手中的鸟铳，瞄准了一个躺在地上蠕动的准军士兵。那士兵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挣扎着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嘴角挂着血沫，眼神却像一只濒死的野兽，既无助又凶狠。铳兵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正要开火，却被曹颙按住了枪身。
“不忙，让人把那些准军的伤兵拖进来。”曹颙的声音冷静而低沉，仿佛在压抑着内心的波动。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准军士兵。那士兵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此刻却因痛苦而扭曲。曹颙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些准军士兵，是否也像自己的部下一样，有着家人和牵挂？他们的母亲是否也在远方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他们的妻子是否也在梦中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大人，是否安排人出去接应一下萨刺尔将军？”卓克图的声音打断了曹颙的思绪。
曹颙收回目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营外的地势。他指向营门右前方一百五十步外的一座小高地，沉声道：“不是接应。你速遣三百骑，趁此刻他们僵持的机会，占住那座小高地。拓黑图阿，你派出五十名铳手，带上两门驼炮，随那三百骑兵一起行动。”
二将连忙应命。营门一开，几百个骑兵蜂拥而出，马蹄声如雷鸣般震耳欲聋。正在厮杀的准军明显有了反应，呼喊声中，他们并没有匆忙撤退，而是几队人马渐渐汇聚在了一起。萨刺尔见状，也赶紧将自己这方的几队人马收拢。
双方相距几十步形成对峙。马匹们呼哧呼哧地喷着响鼻和热气，众将士们虽然砍得全身发软，此刻却仍紧握兵器，红着眼睛紧盯着对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夕阳的余晖洒在战场上，将一切染成血红色。
营墙上，匆匆赶来的明瑞观望了一会儿，皱眉道：“这支准军有点意思！装备差，连个皮甲都没有，却是犀利悍勇，竟然能跟我们的甲骑几乎打成平手。眼见着我们的后续人马出来，他们己处于劣势了，竟然还不想撤退？这是......要跟我们死磕？不对呀！就这么几百号人，即便是打赢了，对战事也没什么影响啊，他没那个必要嘛！”
曹颙也有点懵。他凝视着远处的准军，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支敌军的表现太过反常，他们究竟在等待什么？还是说，这背后另有隐情？
正在大家不解时，派出营的那三百骑兵和六十个铳炮手，己经快速掠过萨刺尔的阵势后方，前出到了曹颙指向的那个小高地上。
曹颙又道：“给萨刺尔传令，不要主动攻击，继续保持对峙。卓克图，安排人给小高地上的人马送去木栅鹿角和车帐给养，等他们扎稳工事后，再出去接应萨刺尔退往小高地。”
卓克图自去传令不提。
萨刺尔部占了甲胄精良的便宜，一番厮杀后在人数上占些优势。他原本想趁着天还没黑，在收兵回营前再杀他一波，可没想到传来曹颙的将令，让他暂时保持对峙。而那些出营的人马也并没有来支援他，而是绕到了他的右后方。
两军交战的时候就己近黄昏，此时天色更暗，冷风呼呼地越吹越大。所谓“晚穿棉袄午穿纱”，那是指正常的情况下。这几天下过大雨，此时更是寒冷，更不用说刚刚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拼杀，大家贴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湿透了。这一大幅降温，冷风再一吹，人都禁不住哆嗦。这时小高地上己粗略建好了营寨，便派出人马过来接应。
这支准军果然好胆，见对方有增援过来，不但不退，反而举刀开弓，马匹振蹄喷鼻，又是一番要作势厮杀的样子。
“吆呵！有种啊！”营墙上一个铳兵说道。
曹颙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也微微点头。自他与准军交手以来，历经几次惨烈大战，还真没遇上这样的人马。
他有点儿搞不明白小策零这是个什么意思。
侦查？可试探的也差不多了，早该撤了呀？
破袭？这不开玩笑么？这么点儿人，连营门口都接近不了。
曹颙正在琢磨，卓克图靠近他，低声说道：“大人，恒生抓回来几个俘虏，有一个......请大人过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