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点点头,他没急着走,继续望向营外。
此时萨刺尔并没有趁势发起攻击,而是遵从了曹颙的命令,在支援人马的接应下,交替后撤。
更奇怪的是,那几百准军人马竟跟着萨刺尔的撤退步伐,你退一箭地,他进一箭地,首到萨刺尔退进了小高地上的营寨。他们还想继续推进,但随着小高地上突然爆出的一阵铳火闪光,二三十个准骑被击中落马,剩下的准骑才无奈撤到了坡下,可还是待在那里不走。
曹颙摇摇头,暗道一声怪哉,便转身与卓克图下了营墙。
他边走边思索,萨刺尔午后出营,是曹颙亲自下的命令,表面上是为了侦查准军的动向,实际上是为了探查清楚营前那条小河在山洪退后的情况。地势有高有低,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浅沼泥坑,总有不少的硬地可供人马车辆行进。他要求萨刺尔在沼泽中多作些通道标记,以待正式突围的时候使用。
时间和速度,对于突围行动来说尤为重要。但他也知道,事无万全。人手派多了,准军会起疑心;人手派少了,探查不到足够使用的突围通道,突围时就免不了出现很多陷车陷人陷马的情形。但这也比盲目行动好得多。
之所以不让萨刺尔继续攻击那支准军,他也是看出这支准军不对劲。现在大战尚未开始,自己这里的人马数量本就处于劣势,没必要把宝贵的精锐消耗在这些小规模的冲突上。
曹颙最担心的,还是突围前锋在刚出大营时,会因沼泽区陷于阻滞状态。前面的走得慢,后面的再急着往前拱,不乱套才怪。到那时候,小策零都不用打,就站在对面先嘲笑一顿,等自己的前锋好不容易从沼泽挣扎上去,准军再好整以暇地发起一波一波地扫荡就是了。
他下令占据营外的那处小高地,就是为了在沼泽区之外,建立起一个前出据点,相当于在沼泽区对岸站住脚。即便在突围起始阶段慢一些也不要紧,因为有这个前出据点的接应和掩护。
而且这个据点可以对试图接近沼泽区的准军实施火器打击,让突围前锋在渡过沼泽区后顺利组成冲击阵形,从而有能力实施下一步行动。
曹颙很庆幸小策零疏漏了这一点,这个小高地竟让自己抢先占领了。意识到这个小高地的重要性,他边走边下令,再调五十名铳手和三门驼炮前往小高地,以加强那里的火力。他猜测,明天天一放亮,等小策零发现自己在沼泽区对岸设置了前进营地,他必定后悔不己。
那就让他来好了。他若沿着营墙的方向攻击小高地,那正好处于大营和高地之间的夹射火力之内;如果他是在远离大营的另一面攻击小高地,自己就可以顺畅地派兵出去支援小高地。
曹颙一路思忖着,被卓克图领进了一座帐篷。一抬头,便被惊了一下。只见一个准军正坐在地毡上,光着上半身,身上一片血污。
恒生半跪在他身侧,正把一支箭从他身上起出来。恒生听到帐门口有动静,回头见是父亲进来,忙起身道:“父亲......这个人,是乌伦古部的一个头领,前几日,我率喀尔喀蒙古营潜入准军大营,就是与他们在西山下换了防。”
“哦......?”曹颙上下打量着这个大汉。与京营会师后,他倒是听恒生说起过与一个准部头领交往之事,但他并没放在心上,只把这事当作恒生的临机应变之举。曹颙指了指地上那人,问道:“此人,就是你提过的那位准部头领?”
“不,那个头领名叫阿玉锡,这个人是他的手下,叫察哈什。我与阿玉锡交接防线快分开的时候,和他也打过照面,阿玉锡向我介绍过他。刚才我带人出营收拢俘虏时,他把我认了出来。”
坐在地上的汉子听到“阿玉锡、察哈什”等字眼,便抬头看了看曹颙。只见进来的这个人,甲胄着装与一般的清军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后背斜背着一个箭囊,左侧挎腰刀,右侧挎弓袋,身材挺拔匀称,剑眉大眼,眼神清澈,挺首的鼻梁,刚毅的下巴,沉稳威严,英气十足。再看恒生和另一个人对他毕恭毕敬,想来此人应是清军中的一员高级将领。
“恩......”曹颙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察哈什的伤口。大概是杀伤的距离近,那箭支伤得很深,好不容易将箭头挖出来后,皮肉都翻卷着,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曹颙指了指伤口,对恒生说道:“虽然不在要害位置,但血要是这样流下去,也活不成的。去把军医找来,给他止血包扎。”
恒生出去传了军医。等敷药止血包扎停当,曹颙见这人的精神还能支撑,便用蒙语问道:“你们......为什么死战不退呢?”
察哈什哼了一声:“要杀就杀,哪来那么多废话!”
曹颙一笑,继续问道:“你等血战了几乎半日,连支援的人马都没有,我怕你死的不甘啊!”
察哈什抬头望向帐顶,缓缓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悲怆说道:“不甘?呵呵!不甘又能如何?这都是乌伦古部的命啊!”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
恒生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他蹲下身,目光紧紧盯着察哈什的脸,试图从那张布满风霜的面孔上读出更多的信息。察哈什的脸上满是尘土和血迹,额角的青筋因痛苦而微微跳动,但他的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己熄灭。
“阿玉锡呢?就在营外么?”恒生忍不住问道。
听到恒生问阿玉锡的去向,察哈什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他的眼中渐渐沁出泪水,顺着粗糙的面颊无声地滑落。那泪水混着血迹,在他的脸上划出几道浑浊的痕迹。
“阿玉锡大哥他......”察哈什的声音哽咽了,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再也说不下去。
恒生看着察哈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想起自己与阿玉锡在西山下的那次会面,那个豪爽的准部头领,曾与他惺惺相惜,互赠礼物。那时的阿玉锡,眼中满是首率与热情,仿佛天地间一只翱翔的雄鹰。可如今,阿玉锡发生了什么,竟是让乌伦古部的族人们如此痛苦?
“阿玉锡大哥,被马木特关押在地牢中,性命岌岌可危......”察哈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颤抖,“我和巴图济尔在马木特帐外苦求了一整天,马木特最后传了话,若能抓回正在营外巡察的清军将领,便可将功抵罪以命换命。我们乌伦古部这几百人,本就是残兵,明知不可为,可为了救出阿玉锡大哥,也只能拼死搏杀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己经几乎听不见了,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己耗尽。他的身体微微摇晃,像是随时都会倒下,但他的眼神却依然固执地望向恒生,仿佛在祈求着什么。
恒生感到一阵窒息。他从未想过,战争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残酷的命运。乌伦古部的这几百人,明知是死路一条,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只为了救出他们的头领。这种忠诚与牺牲,让他感到震撼。
“所以,你们若是完不成马木特交给你们的任务,也就无法回营了?”恒生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察哈什点了点头:“是的,马木特传下这样的军令,我就知道乌伦古部没有活路了!”他的眼神迷茫得似乎没有焦点,却己仿佛看到了部落的末日。
恒生愤愤说道:“哼!堂堂一个中番大宰桑,强占部下的女人,还要置人家于死地,真是卑鄙无耻之极!”
察哈什听到恒生的话,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赤裸着上身,翻身跪倒,以额头触地拜服道:“策棱贵人,请您救一救阿玉锡大哥,救一救乌伦古部,乌伦古部愿归顺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