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泡胀了茶馆的竹帘,潮气顺着藤椅爬进骨头缝。莫无伤缩在临窗的座位,拇指无意识地着盖碗的缺口——那是三年前女儿失手磕破的,裂痕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说书人醒木一拍,惊得茶汤荡出涟漪,浮着的茉莉花瓣在青瓷碗底拼出心电图的波形。他喉结一滚,恍惚看见女儿苍白的手正从茶汤里浮出来,监护仪那催命的滴答声混着雨点砸在瓦片上。
"列位看官,今日这出《玉蜻蜓》要换个新本子。"说书人抖开折扇,绢面上暗红的血渍恰盖住"庵堂认母"的唱词。莫无伤盯着扇骨间卡着的半片药箔,铝箔上的"0723"批号在昏光里泛着冷光。跑堂添茶时铜壶一晃,滚水溅到他虎口的旧疤上——那是女儿化疗时咬的,如今疤下的筋肉还在隐隐抽痛。
巷尾铁匠铺的打铁声混着雨点砸来。学徒给新打的产钳淬火,青烟漫过门槛,在莫无伤鞋面上凝成双婴孩的脚印。他俯身擦拭时,鞋尖粘着的消毒棉絮让他鼻腔一酸——女儿弥留之际,钟无艳的白大褂口袋里总露着这种棉球,带着刺鼻的酒精味。
"莫老板,盐罐翻了。"跑堂的提醒惊得他一颤。雪白的盐粒在血渍扇面上拼出"林雪梅"三字,最后一粒盐滚到桌沿时,他忽然想起上周在星火医院垃圾站见过的胎盘处置单。那些皱巴巴的纸上,"林雪梅"的签名总是潦草地挤在角落,和此刻盐粒拼出的笔画分毫不差。
踱到天井透气时,雨水在青苔石板上冲出沟壑。第七道石缝里卡着半粒胶囊,蓝白相间的外壳被雨水泡发了——正是女儿偷藏在童话书里的止疼药。蚂蚁正拖着药粉往墙缝里钻,在潮湿砖面画出扭曲的"23"。莫无伤蹲下身,指甲抠进石缝,碎石子扎进掌心的刺痛让他想起女儿最后一次抓他的手,冰凉的指尖掐进他肉里:"爸爸,药好苦啊。"
废品站的板车碾过水洼,输液瓶撞出的哀鸣像婴儿啼哭。莫无伤用伞尖挑起瓶身标签,碘酒染红的"0723"下压着钟无艳的签名。他忽然记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钟无艳浑身湿透地冲进病房,无名指上的钛钢戒磕在女儿输液架上,溅起一串冷光。
回到茶馆,老掌柜的算盘珠卡在第三排第七粒。帮忙修理时,檀木珠裂开的细缝里积着黑褐色的垢——像是干涸的血渍混着茶垢。莫无伤用指甲刮了刮,刺鼻的福尔马林味首冲脑门。算盘梁上褪色的刻痕突然清晰起来:0723,正是女儿从普通病房转入重症监护那天的日期。
深夜检修便利店冰柜时,压缩机外壳的盲文凸点扎得他指尖发麻。月光从百叶窗缝漏进来,铁牌上的数字在地面投出产房倒影——无影灯的光圈里,钟无艳的戒指反光正刺在婴儿睁眼的瞬间。店员递来的酸梅汤里沉着两粒乌梅,在冰水里缓缓指向库房。莫无伤手一抖,汤碗在瓷砖上摔得粉碎,碎裂声和记忆中监护仪的长鸣重叠在一起。
暴雨冲塌库房土墙时,泥浆里浮出半本泡发的账簿。泛黄的纸页间,7月23日那栏被血指印反复涂抹。莫无伤跪在泥水里,指甲抠着"林雪梅"的名字,墨渍在纸背凝成胎儿蜷缩的轮廓——那姿势和女儿临终时一模一样,瘦小的身子虾米似的弓着,仿佛要缩回最初的胚胎。
晨光刺破雨云时,说书人的蟒皮鼓突然破了洞。帮着换鼓皮的莫无伤浑身一僵——内衬裱糊的《特殊样本处置记录》上,女儿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七圈。羊皮鼓面在晨光里半透明,本该夭折的婴儿正在皮膜下抓挠,指甲划痕拼出的"爸爸"字迹,和女儿最后一次在掌心划拉的字形分毫不差。
钟无艳的羊皮靴碾碎满地茶梗,伞尖挑起半片鼓皮:"师傅当年教我修补数据漏洞时,可想过这些漏洞里淌着人命?"她的钛钢戒裂开细缝,褐色药液顺着伞骨滑落。莫无伤看着鼓面上的婴孩被染成青紫,突然看清那孩子的耳后有颗红痣——和女儿三岁时烫伤的疤,长在同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