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的嘴唇，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完整的音节，更像是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间的、带着血腥味的叹息。他靠在床头，额角的绷带己被鲜血彻底染透，红得刺眼，红得惊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杀意和暴怒并未完全平息，只是被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强行压了下去——一种混合着极致痛苦、无法言说的疲惫，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撕开陈年旧疤的绝望。
房间里死寂无声。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过厚重的遮光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冰冷的、变幻不定的光带，如同我们此刻摇摇欲坠的命运。
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抵抗着回忆的洪流。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深潭仿佛结了冰，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的冰冷。他没有看我，目光失焦地落在对面墙壁上某个虚无的点，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砾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令人心颤的滞涩：
“……二十年前……”
他停顿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也是……这样一个……该死的……雨夜……”
窗外，城市的喧嚣遥远而模糊。但此刻，我仿佛真的听到了二十年前那场倾盆大雨的咆哮，冰冷刺骨，铺天盖地。
“……我母亲……” 顾衍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艰涩，仿佛说出这两个字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就在……家门口的……巷子里……”
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那只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了床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白色。额角绷带上的血迹，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不是意外。”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眸骤然爆发出刻骨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恨意，精准地钉在我脸上！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几乎要灼穿空气！“是谋杀！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意外”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嘲讽和血腥味。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谋杀”这个词如此清晰、如此充满恨意地从他口中吐出时，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我浑身冰凉！二十年前的旧案！顾衍母亲的死！
“现场……” 顾衍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陷入噩梦般的恍惚和痛苦，“……一片混乱……血……到处都是血……冰冷的雨水……混着血水……流得到处都是……”
他的描述极其简略，甚至支离破碎，但那几个冰冷的词汇，却像最锋利的刀片，瞬间在我脑海中勾勒出一幅阴森恐怖的画面：漆黑的雨夜，狭窄的巷弄，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刺目的猩红……
“……她倒在那里……怀里……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 顾衍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仿佛被回忆的巨大痛苦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也再次涣散开来，失焦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夜晚。
“什么东西？” 我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心脏狂跳，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几乎要冲破喉咙！
顾衍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沉入了那个血腥的雨夜，身体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沉重而压抑。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剧痛和……某种奇异的眷恋，吐出了那个早己在我心中盘旋的答案：
“……一顶……深蓝色的……旧棒球帽……”
轰——！
书房里那顶突兀的、沾着污渍的旧帽子！他领口沾染的陈旧尘埃气息！此刻都有了最残酷、最血腥的答案！
那是他母亲临死前紧紧攥在手里的遗物！是凶案现场唯一的、沾满母亲鲜血的证物！它被保留至今，藏在那间绝对禁地的书房深处！那上面沾染的，不仅仅是灰尘，更是二十年前那场冰冷暴雨和刺目鲜血混合的味道！是顾衍心底最深、最痛、从未愈合的伤口！
巨大的悲伤和战栗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能感受到那股来自二十年前的血腥和绝望，透过时空扑面而来！难怪他如此在意！难怪那是绝对的禁区！那是他母亲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温度，也是他仇恨的起点！
“……帽子……湿透了……沾满了……血和泥……” 顾衍的声音飘忽着，带着梦呓般的痛苦，“……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徽标……被撞碎了……碎片……就扎在……她手心里……”
金属碎片！
浴室里那片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电子碎片！
花盆坠落的“嘀”声！
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金属碎片”这根线瞬间串连！形成了一条跨越二十年的、充满血腥和阴谋的链条！
二十年前，导致顾母“意外”身亡的现场，有碎裂的金属碎片！
二十年后，意图谋杀顾衍的浴室现场，同样出现了来历不明的金属碎片！
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赵峥……” 顾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声带的、刻骨铭心的仇恨！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瞬间被猩红的血丝和滔天的怒火填满！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牵扯到额角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更多，染红了半边脸颊，让他此刻的神情如同浴血的修罗！
“……是他！” 这三个字，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诅咒，带着无尽的怨毒和血腥！“二十年前……策划那场‘车祸’的人……就是他父亲！赵怀山！那个道貌岸然的畜生！”
赵怀山！赵峥的父亲！顾氏曾经的元老之一！后来的叛徒！
“……他们……伪造了现场……销毁了大部分证据……只留下……那顶帽子……和……那一点点……没人注意的……小碎片……” 顾衍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牙齿磨出来的，“……他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他们以为……我那时……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疯狂而痛苦，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戏弄的绝望和悲怆：
“包扎……”
“你刚才……帮我包扎……”
“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我母亲……浑身是血……倒在冰冷的雨里……”
“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用自己……撕下来的……衣服……想按住她头上的伤口……”
“……血……根本止不住……那么冷……那么多……”
“……她看着我……眼神……就像……就像你刚才……在浴室里……看我那样……”
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巨大的痛苦如同实质的浪潮，将他彻底淹没。他不再是那个冷酷强大的顾衍，而是一个被强行拖回人生最黑暗时刻、无助而绝望的孩子！那个雨夜的血腥、冰冷、母亲的垂死眼神、自己徒劳的包扎……与刚才浴室里，我试图为他止血、拖他离开水流、看着他额角渗血的场景……在剧痛、失血和药物的作用下，在他最脆弱的时刻，发生了致命的混淆和重叠！
那句石破天惊的“二十年前……也是这样……”，原来是源自于此！源自这刻入骨髓的创伤记忆！源自那无法摆脱的、对至亲流血濒死的绝望阴影！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瞬间将我淹没！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从何而来，明白了他对“包扎”的异常反应，明白了他对那顶旧棒球帽近乎偏执的守护！这一切，都源于二十年前那个吞噬了他所有温暖和希望的、血色的雨夜！
“……后来呢？” 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赵家……他们……”
顾衍剧烈地喘息着，似乎刚才的爆发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被生理性的泪水沾湿，混合着额角流下的鲜血，在他惨白的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他靠在床头，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冰冷恨意的声音，缓缓说道：
“……赵怀山……老狐狸……证据不足……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只折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替死鬼……”
“……他儿子……赵峥……” 顾衍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着痛苦和极致嘲讽的狞笑，“……那年……他才多大？……十五？……还是十六？”
“……他就在现场……”
“……巷子口……”
“……撑着伞……”
“……看着我母亲……倒在血泊里……”
“……看着我……像个疯子一样……哭喊……”
“……他的眼神……顾衍……”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足以冻结地狱的、刻骨的怨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心底的恐惧：
“……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
“……没有害怕……没有同情……”
“……只有……”
顾衍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个场景带来的冲击，即使过了二十年，依旧能将他瞬间击溃。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那足以诠释赵峥本质的两个字：
“……**兴奋！**”
兴奋！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目睹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至亲的残忍“意外”，目睹受害者家属的绝望崩溃，眼中流露出的，竟然是……兴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西肢百骸都冻僵了！赵峥！那个表面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赵峥！他的扭曲和残忍，竟然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己经刻进了骨子里！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商业倾轧或父辈恩怨的延续！这是一个天生的、以他人痛苦为食粮的恶魔！
“……后来……赵怀山死了……” 顾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大仇未报的恨意和疲惫，“……死得太便宜了……”
“……赵峥……”
他再次抬起头，那双被恨意和痛苦烧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也仿佛穿透了我，死死地锁定了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他毕生的仇敌：
“……他继承了……他老子的……一切……”
“……产业……人脉……”
“……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歹毒！”
“……二十年前……他看着我母亲……死……”
“……二十年后……” 顾衍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森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他要用同样的‘意外’……看着我死！”
“……用同样的……金属碎片……”
“……用同样的……冰冷眼神……”
“……欣赏我的……绝望！”
真相，带着二十年前的血腥和冰冷，如同最沉重的枷锁，轰然砸落！将我们两人死死地禁锢在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公寓里！
而就在这时——
“嘀嗒……嘀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钟表秒针走动般的电子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卧室的死寂，从……**客厅的方向**，幽幽地传了进来！
声音不大，却冰冷、规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倒计时般的精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