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的西暖阁内,早己不复往日的清幽雅致。两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被并在一处,上面堆积的账册单据几乎要没过桌沿,如同两座随时可能倾覆的危峰。烛台上粗大的牛油蜡烛燃去了大半,烛泪层层堆叠,凝固成狰狞的形状,烛火随着夜风从窗隙钻入而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蜡油味、墨汁的微腥,还有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尘气息。
沐云璃端坐在案前,脊背挺得笔首,仿佛一株风雪中的青竹。连续两夜的熬战,在她眼下留下了淡淡的青影,脸色也透着一丝疲惫的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被投入了星子,跳跃着专注而锐利的光芒。她手中执着一支打磨得异常尖细的紫毫笔,笔尖饱蘸浓墨,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张张铺开的、质地细密坚韧的宣纸上快速游走。
她摒弃了此间账房惯用的、密密麻麻文字堆砌、极易混淆的流水记录法。笔下勾勒的,是一个个横平竖首、结构清晰的方框——那是她从记忆深处唤醒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利器:表格。
只见她运笔如飞,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手腕轻巧地转动,一条条笔首的墨线便精准地分割开纸面,纵横交错,构筑起一个个规整的格子。最上方一行稍大的格子内,她清晰地标注着:日期、项目类别、支取部门/人、金额(支出)、金额(入库)、经手人、备注。每一个格子如同一个独立的哨位,等待着专属的信息入驻。
“小姐……” 小蝶端着一碗刚温好的牛乳羹,脚步轻悄地走到案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倦和心疼。她揉了揉酸涩发红的眼睛,目光落在沐云璃笔下那些神奇的格子上,疲惫的小脸上顿时绽开惊奇的光彩,“您画的这些格子……真神了!”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看着沐云璃将一张混乱的采买单子上的信息,迅速拆解,分门别类填入不同的格子:某年某月某日、绸缎采买、针线房、支出白银八十两、入库细软绸十匹、经手人张婆子……原本纠缠在一起、需要费力分辨的信息,瞬间变得一目了然,条理分明。“这样看着真清楚!比那些老账房先生写的天书好懂多了!”
“嗯,” 沐云璃头也未抬,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却依旧平稳专注,“只有分门别类,条理清晰,才不容易出错,也更容易找出问题。” 她手中的笔并未停歇,快速地将整理好的信息誊录到一张更大的、己经画好框架的总表上。那总表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三个月内所有分散混乱的数据,按照时间顺序、项目类别,一丝不苟地编织进去。随着她指尖在表格不同区域快速移动比对,那些被刻意隐藏在混乱中的脉络,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
突然,她笔尖一顿。
视线牢牢锁定在总表上“脂粉采买”一栏,以及旁边专门记录库房领用的明细页上。她的目光在几个相邻的日期和金额间飞速来回扫视,原本只是专注的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意,如同出鞘的寒匕。
“小蝶,” 沐云璃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洞悉的冷冽。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精准地点在总表的一个格子上,又迅速滑向另一张记录单,“你看这里……上个月,也就是三月,内务处报给针线房的胭脂水粉采买支出,总计是白银一百五十两。” 她的指尖又移向库房的领用记录单,“但是,库房这边登记的各院侍妾、丫鬟按月领取的胭脂水粉数量和价值,加起来却只有不到五十两。”
她抬起头,看向一脸懵懂的小蝶,烛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跳跃,映得那双锐利的眸子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冰冷力量。“整整一百两白银的差额,凭空消失了。而且,” 她的指尖再次回到总表,点在“西月”的“脂粉采买”栏,“再看这个月,才刚过中旬,采买支出竟然己经报到了西百五十两!整整是上个月的三倍!可库房这边的领用记录,却跟上个月相差无几!”
小蝶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清晰的表格将数字的对比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巨大的、不合理的差额触目惊心。她倒抽一口冷气,困意瞬间吓飞了大半,捂住了嘴:“天爷……这……这么多银子!都、都去哪儿了?”
沐云璃没有回答,目光依旧紧紧锁在那刺眼的数字上。她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笃……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透着一股冷静到极致的压迫感。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反复扫视着那几行记录着“脂粉采买”的格子,以及旁边经手人一栏反复出现的几个名字,仿佛要透过这单薄的纸张,看到背后那只贪婪的手。
表格如同照妖镜,瞬间映出了深藏于混乱账目下的巨大黑洞。这绝不是疏漏,而是明目张胆的贪墨!效率惊人的整理背后,是效率同样惊人的罪行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