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行知的惊呼,视线中人影幢幢,沈砚觉得不对,一猫腰就往墓地里跑了。
这个傻表哥?
他倒地都能倒成路标。
他不知道往山下跑,只会和追捕的人相遇,就算是个口子,也不可能躲得过追兵,摆脱追兵吗?
一道身影又一道身影,在篝火草庐边一跃而过,往墓地深处追去,大家穿行飞快,因为未近身,未遭遇,也没有喊声叱喝,只有衣物穿梭摩擦的哗哗声,和时不时咬着牙的闷哼。
召大人也出现了。
他看着一瘸一拐的刘行知,带着些许的明知故问:“你这模样,是你表弟打的?他打你你没还手?还是你打他把腰闪了?”
刘行知捋捋袖子说:“见了面,我一个饿虎捕食冲了上去,他上来挡住我的双臂,打在我的胸上,我大意了,没有躲?”
召大人带着些许经验,问他:“打在胸上,他没有任何反应吗?”
刘行知一搂胸,觉得哪不对,又觉得是对的,最后确定还是对的。
我是男人,我表弟打我的胸有不对的地方吗?
他说:“是呀。也不知他力气现在怎么那么大,我就被他打飞了,就摔到那个地方去了。”
他用手指一指。
召大人坐在篝火边的木墩上,还捡到了一只穿在树枝上的兔子,剥好皮的,这大概就叫捡现成的,正好是沈铁柱的晚饭。
他挑起树枝,就在火上烤了起来。
一名绣衣卫牵了一匹马来,匆匆赶来禀报:“大人。发现了他的马。”
召大人说:“刘带刀,你将功补过,去搜一搜,看看他都随身携带了什么,有没有长兵和劲弓。”
刘行知铿锵有力地回答:“是。”
投身黑暗,在简陋的草庐里搜了一下。
有笔墨、宣纸和生活用品。
刘行知负责收,召大人负责看。
马上,随着一个木箱被拎出来,刘行知撅着屁股,开始密集地往外递,召大人他则抓在火下看,忽然就把兔子移开,自己则身形一震,原来这回拿到的是一张画满线条,写了蝇头小楷的图纸,上面随着山势一样的勾线,写着石景山,平坡山,翠微山,西山皇陵,虎头山,福寿岭……
召大人肯定自己未在官档中见到类似的图谱,这定是沈砚自己总结,通过图集回忆一样画出来的,他想干什么,他真想藏身京畿为匪了呢……
又一张,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府所。
京城的防卫是重中之重,因此京城周围府卫72,约40万人,遍布附近地区:通州、涿州、蓟州、遵化、三河、密云、良乡、平谷、武清、丰润、香河、宝坻等等,这一张就是京城近处的府所和总旗。
还有漕运路线图。
漕运也有了。
又一套线装书:历代状元文章。
还有他自己写的八股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召大人读了两句,还读通了:天时地利,皆形之胜,求而不可得,人和者,心之德也。夫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圣人重人心而轻天险也。尝谓京之驻军,圣祖手笔,然百二十年己过,天地时利皆有所变化,今之弊端,不在山川地理,在于不得于民……
召大人震惊在那儿。
拿八股文写军事上的看法呢,京畿府卫急需一场改革呢?
这就解释他搜集、汇总、回忆的那几张地图的原因了。
脑子好呀。
可惜了。
黄口小儿,他就是想论证现在时代己经跟当初不通了,当初40万人卫戍京城的时代己经过去,而今毫无用处,军屯和普通百姓制度上的不同造成大量的问题,而且疏于训练,成了治理国家的隐患。
于是他得出结论,就是随着军事需求的变化,应大量裁撤府卫,练精兵,兵贵精。
召大人都想笑。
如果这文章是他爹写的,召大人还会重视,带回去好好想想,是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练八股文的杰作……
呵呵。
幼稚了。
他知道高皇帝屯兵设卫是为了干什么吗?
不花钱粮而足兵。
谁都知道养精兵,养精兵好呀,可花钱呀,你军队从不花钱到军队大量花钱,你财政应付得来吗?
你年轻人毫无阅历,就敢闹着裁撤府卫?
召大人心情转好,突然二郎腿,继续烤他的野兔,还把纸张递给刘行知,让她折叠收起,笑着告诉说:“刘带刀,你表弟倒是个妙人。若是有人愿意栽培他,则前途不可限量……”
刘行知背个身,口中虽无声,却念念有词:“骗我的,骗我的,没抓住,借我的口利诱他呢。”
背着人走到木箱旁,木箱并不大。
召大人又说:“你知不知道?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你给他指的路他不走,而是逃往山中去了,偏偏我带的人里,有极擅长追踪、神行的高手,他这般逃,哪里能逃得脱呢。”
刘行知身形一震。
他迅速跑回来,给召大人解释说:“大人。我发誓,我没给他指路。”
召大人说:“那你告诉我,沿着你之前倒地的位置往山下走,是不是当时没有布置人手的区域,再回顾一下,一见面,你扑上去,他打在你胸上,然后把你打横七八步,又倒飞出去,躺在那儿了?他是抓着你的胸放风筝,还是抓着你的腿放的风筝,还能绕棵树,让你飞得如此从容?”
刘行知一咬牙,给召大人说:“大人你看,当时这样……”
他模拟从山下冲上来,然后喊“你别走”,一个饿虎扑食,再然后,且战且退,且战且退,刀舞的虎虎生风,最后在原来倒地的位置躺地上了。
召大人不自觉地按了一下脑门,小声说:“这个神经病,他是装傻还是真傻呢,他自己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重新打一遍,刘行知舒服多了。
原来真的可以饿虎捕食完,且战且退,且战且退,最后躺在要躺的地方。
还有问题吗?
既然真的可以,我不怕了呀。
召大人也懒得理她,自顾自烤着野兔,野兔烤熟了,人不见追上沈砚押解回来,他也不着急,吹着烤熟的野兔吃。
刘行知看得馋得不行,但也不指望这主子给点吃的。
别说你是侍卫,又是个男的,就你是个女的只怕也不行。
他长得太好看,太有权势地位,他不需要取悦任何人,都是别人取悦他,所以你看着他吃就行了……
召大人说:“把孤王的战利品,都送到我马车上去,不管他们,他们追捕他们的,我们要走了。”
刘行知背对着,又嘴唇一阵开合撮皱,念念有词。
为了正好挂在马屁股上,这些所谓的战利品,是带出来的一个箱子和一个皮囊,凑成左右褡裢。
箱子是用具,皮囊是吃的,我还带着腰刀,我怎么拿走?
他欠欠屁股,他走了,他能知道我跟我表弟不一样么?
我表弟他是男人,他男的拿起来肯定特别轻松,我拖,我拽,我仰了头……
召大人吃饱喝足,看车夫还在,马匹在,守马匹的人也在,他们在不远处蹲着喝水吃干粮,自己也特别放松,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刚一上去,就被人环着脖子捂住嘴巴。
一股强烈的男人汗臭。
真的很臭,估计十天没洗澡,估计天天在马身上擦,召大人临危不惧,两只大眼睛在车里亮了起来。
一个男人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召大人脸庞不断扭曲。
很快,沈砚不动了,他是摸召大人身上有没有兵器的,却摸着了一张柔软的葫芦腚,于是不敢相信,小声说:“你不是召大人,你是个女的。”
召大人拍拍他的手。
告诉他,他在捂着自己的嘴呢。
沈砚也不由矛盾起来。
他警告说:“我手里有刀,我身手很敏捷,我丢了手,你不准喊叫啊?你有什么想说的,你说,我们可以协商,我也是没有地方躲,看到你的马车,想到他们不敢搜你的马车,才躲到你马车里的。”
沈砚松开了。
但两个人,仍是面朝一个方向,一个人贴着另外一个人坐着。
召大人临危不乱,轻声说:“我们是双胞胎,他是哥哥,我是妹妹,有时候他顾不过来,分身乏术,就会让我冒充他,不管怎么说,你要感谢我,是我让你表兄去通知你快跑的,所以你现在这个样子,分明是在恩将仇报。”
沈砚说:“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召大人说:“你问我呀,你问问你自己,戏唱得太好了,你都黄巢黄顶天了……”
沈砚更正说:“黄巢黄举天。你怎么知道的?不是,我唱段戏文,有什么不对的吗,那么多人在唱?”
刘行知搬山挪石一样来了。
召大人都听到了她的吭吭声和脚步。
沈砚又把他搂住,尖刀放在他脖子里。
召大人虽然呼吸有些急促,也自觉地配合着,身子向后倾。
刘行知喘着气,喊道:“大人。大人。你的战利品我送来了?”
召大人说:“行。我知道了,我车厢里干净,不想装那么臭的东西,你让人给我带上。”
刘行知连忙说:“行。我知道了。那我表弟的马呢?”
召大人说:“系在我马车上,一起带走,我要休息了,你守在一丈外,不要让人打搅我。”
刘行知铿锵有力地回应了一声“扎”。
她一走。
车里无比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召大人开始发抖,她觉得寒冷的冬天里,她被炉火给包围了,浑身炙热,快被烤化,一时懒洋洋的,而且她肯定沈砚没好到哪去,一点也不老实,把自己扳倒在他身体上,肌肤贴着,呼吸重,而且他的呼吸,全能落到自己的后脑和后颈。
召大人打破宁静:“你是臭的,很臭唉。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沈砚“哦”了一声。
他带着喘息说:“可你香,真的很香,特别香,香得……要不这样,你调开他们,我下车,骑上马就走,否则这样下去,我怕影响小姐香誉。”
召大人说:“走哪去?太子说皇帝暴怒,海捕文书都己经张贴了,他把你当成黄巢黄举天了。你这几天就别到处走动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在那边躲个十天半个月的,回头我想办法把通缉给撤了。”
沈砚愣了一下:“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
召大人没好气地说:“至始至终,我都觉得你们是被冤枉了,可惜人微言轻,我和我兄长,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帮到你,只希望能保护好你,别让父,别让皇帝愤怒之下做了错事。”
沈砚说:“这狗皇帝?”
他骂谁呢?
召大人一咬牙,拧在他跪坐的大腿上。
为了先下手为强,她厉声说:“你骂谁呢?你疯了吗?皇帝是你想骂就骂的吗?你不知道你家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吗?”
外头传来轧轧声。
刘行知走路的声音,他问:“大人跟谁说话呢?”
召大人怒吼一声,声音不大,却虎啸一样:“要你管我?给我把人喊起来,不等他们了,我们走。现在就走。”
沈砚说:“那我向先生,不,向小姐请教,我家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召大人说:“你不知道?午门外,抚远伯你不是遇到了吗?他父子在干什么,你们父子在干什么?”
她冷笑说:“人家在谢恩。你们在喊着,皇帝欠你们的,凭啥欠三千,不能拿三十,这不是问题吗?我再问你,从古至今,除非是造反了的,几个人敢骂当今皇帝,你张口就是狗皇帝?我这都是为你好,你自己想清楚……”
沈砚都被她一阵话训得愣怔。
不是?
我们一家人能跟抚远伯那一家人一样吗?
他们那不是纯狗吗?
但他也没辩驳,听着也是为自己好,他无奈道:“是呀。性格使然。”
越来越信任对方。
他就把搂颈的胳膊撤了,尽量往后移动,免得再有身体的碰触。
召大人的眼睛又在黑暗的马车中亮了。
黑暗中,她“切”了一声,略有些迟疑,问沈砚:“你往后躲了,我不香了?”
沈砚说:“就是太香了,我才怕做出对小姐不好的事情,沈某这里谢过小姐,唐突之举还望见谅。”
召大人说:“我兄长为了方便,可不许谁称呼我小姐、小姐的,上一个称呼我为小姐的人,己经永远都不会说话了。”
车夫上车了,向召大人请示去什么地方。
召大人就说:“就近去豹园吧。天太晚了了,豹园离得近,又是我自己的地方,我今天就休息在豹园了。”
因为有了车夫。
不肯定晚上安静,二人说话会不会惊动他,二人就不说话了,最终召大人还是选择靠在了他的身上。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一年。
那一年她十一岁,随驾去承德秋猎,晚上跟着英国公家的余醇一起出来玩。
余醇是他的亲表兄。
然而走着走着,路过一段树枝,上面垂下了一条蛇。
余醇很害怕,只管跑着喊人,把她留在原地。
她试图挡开那条蛇,但蛇缠到她的胳膊上,她再不敢动了,她看着蛇,蛇看着她,蛇的身子弓得弯弯的,吐着信子,信子给人的印象深刻,像一条从嘴里伸出来的红飘带。
她尤记得自己当时有多害怕,觉得蛇只在下一个念头就能窜上来,咬上自己柔软的鼻子,咬上自己的嘴唇。
这时候,旁边有人突然出现,赶上前去,眼疾手快,就像正好是在蛇咬人的那一个念头上,他一把抓住了蛇头,把蛇嘴捏扁在手里,也不知道蛇的毒牙,为什么没嵌入到他肉里。
问他是谁,他抱了抱拳,跳灌木丛中,提着一条死蛇,背着手走了。
很多年过去了,召大人其实一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留名,又为什么说走就走呢?
难道你救了人?
你没想过他有可能是太子吗?
他可以给你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