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当日的夜寒还未散尽,司马昭容便站在镜前对着青铜鉴理发髻。
小翠捧着月白缠枝莲纹裙衫,指尖微微收紧:"小姐,这是您最素净的衣裳了,可丞相亲赐的请柬......"
"素净些好。"昭容将青黛轻轻一收,眉形便似远山一般,"若穿得太艳,倒显得急着争宠。"她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唇色,忽又轻笑,"再说了,有人想看我出丑,总得先让她们放下戒心。"
丞相府的朱漆大门在雾里像幅晕开的水墨画。
昭容刚跨进门槛,便听见廊下几个贵妇人的窃语:"这样的女子也能入席?
我家夫君说,丞相是看在曹冲公子的面上......""嘘,没见司马家那丫头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银红身影斜刺里撞过来。
刘氏女甩着金线绣的帕子,丹蔻在昭容裙角扫过:"呀,原是司马家的女官。
我当是谁呢,还以为是哪家的侍女呢。"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捧着锦盒,一个抱着焦尾琴,"席上要作诗的,女官可会?"
昭容退后半步,袖中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抬头时眼尾微垂,声音像浸了泉水的新茶:"姐姐说的是,奴不过是个抄文书的。"说着便要往末席去,却见主位上曹操的贴身侍宦正朝她招手:"司马姑娘,丞相留了上首的座。"
厅中顿时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声。
刘氏女的帕子"啪"地落在地上,绣的并蒂莲被踩出个泥印子。
昭容踩着满地目光落座,指尖触到案上的青瓷酒盏,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她原以为会被当作点缀,却不想曹操首接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酒过三巡,蔡琰放下酒盏。
这位从匈奴归汉的才女指尖抚过案上竹简,声音清越如鹤唳:"今秋五谷丰登来年必定是春和景明,不如以'春'为题作诗如何?"她目光扫过满座,最后落在昭容身上,"司马姑娘,你先来?"
昭容的心跳漏了半拍,现在明明是秋日,却偏要做春词,实在是难为人。
她望着蔡琰眼底的期许,忽然想起前日替曹冲改课卷时,这女子托人送了卷《胡笳十八拍》的抄本,末页写着"愿见才女笔锋"。
她提起笔,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东风拂柳绿如烟,燕语呢喃唤旧年......"
最后一句"只怜人面似桃花"落下时,厅中响起抽气声。
蔡琰掩面轻笑:"好个'莫问花开花落处'!
景中藏情,情里带思,比那些堆砌辞藻的强多了!"她端起酒盏朝昭容示意,"我在匈奴十二年,最念的便是这样的诗。"
刘氏女的指甲几乎掐进锦盒里。
她猛地站起来,锦盒"哐当"落地,露出里面的焦尾琴:"诗做得好算什么?
我早备了琴,不如加试琴艺?"她亲手将琴搬到昭容案前,指尖在第七根弦上快速一勾——这弦本就松着,经她一弄,更要走音了。
昭容的指尖刚触到琴弦,便觉出异样。
她垂眸扫过刘氏女因激动泛红的耳尖,忽又抬眼望了望主位。
曹操正捻着胡须看她,曹丕坐在下手,指节攥着酒盏,眼睛正看着她这边。
她手腕轻转,《思归引》的调子便淌了出来:"浮云蔽日终有时,故园归梦几回迟......"
琴音哀而不怨,像春夜里的细雨,打湿了满座人的眼眶。
刘氏女的脸渐渐煞白——她原想让昭容弹错出丑,不想这走音的弦竟成了妙手,倒把曲子里的思归之意衬得更浓了。
蔡琰抹了把眼角,对曹操道:"丞相,此女实在非凡。"
曹操拍案而起,亲自提了酒壶过来。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昭容酒盏时,他的目光像两把刀:"司马氏女,你若生为男子,朕必让你做侍中。"昭容起身谢恩,裙裾扫过曹操的靴尖:"奴虽为女子,能教公子读书明理,己是天大的福气。"她余光瞥见曹丕放下酒盏,指腹轻轻着案几——他终于松了口气。
宴会将散时,丝竹声渐弱。
昭容正欲唤小翠备车,一道青衫身影挡住去路。
辛宪英垂着眸,袖中露出半卷策论,墨香混着她身上的沉水香:"司马先生的诗,让我想起父亲常说的'文以载道'。"她将策论递过来,指尖沾着淡淡的墨痕,"这是我近日写的《论兵法与治国》,先生可愿指点?"
昭容接过策论,刚翻开第一页便心头一跳——这文章引经据典,竟将孙子兵法与管仲治国之道结合得严丝合缝。
她抬眼时,正撞进辛宪英清亮的目光里。
那目光像冬末的初雪,看似清冷,底下却藏着温热的底气。"辛小姐若不嫌弃,改日可到相府东院一叙。"她将策论小心收进袖中,"我那里有本《吴子兵法》,或许能与小姐的高见印证。"
暮色漫进廊下时,昭容上了马车。
小翠掀起车帘,见她袖中露出半卷策论,便压低声音:"小姐,方才刘氏女被她母亲拖走时,嘴里还骂着'丁府的人骗我'......"昭容望着车外渐暗的天色,指尖轻轻抚过策论的卷首。
辛宪英的字迹刚劲如竹,在暮色里泛着青黑的光。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里,她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今夜的风里,除了秋寒,还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就像暴雨前的云层,看似平静,底下早翻涌着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