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未褪,议事厅的铜兽首门环上还凝着冰珠。
当值的亲兵掀起棉帘时,寒气裹着碎雪扑进来,正落在刘备案前的《春秋》竹简上。
"诸位,"刘备将竹简推到一旁,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昨夜长安急报,李傕郭汜火并,吕布趁乱劫走天子。"他话音未落,郭嘉己放下茶盏,青瓷盏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响。
"这是良机。"郭嘉的声音带着寒夜里惯有的清冽,他起身时玄色大氅扫过地面,"昔曹公迎天子于许都,方有'奉天子以令不臣'之利。
今吕布匹夫无谋,若我军抢先将天子接至新野——"他屈指叩了叩舆图上"洛阳"二字,"届时檄文所至,州郡谁敢不尊皇叔正统?"
议事厅的炭盆"噼啪"爆了声,火星子溅在徐庶的青衫上,他慌忙拍打,目光却悄悄扫向刘备。
陈宫捻着胡须,眉峰微蹙,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玉玦——那是他在东郡时,张邈送的饯行礼。
刘备的拇指抵着下颔,指腹蹭过新蓄的短须。
他记得五年前在许都,天子拉着他的手喊"皇叔"时,袖口露出的锦缎下,腕骨瘦得硌人;记得曹操献的鹿肉里混着药味,天子夹起半块又放下,说"朕近日口淡"。
此刻案头的急报被风掀开,他看见"吕布"二字墨迹未干,忽然想起小沛城破那日,吕布的方天画戟挑开城门时,映着血色的寒光。
"奉天子...谈何容易?"刘备的声音低了些,像是说给众人,又像说给自己,"洛阳到新野八百里,吕布未必肯放,曹操更不会坐视。
且不说沿途关卡,单是粮草——"
"粮草可由江夏刘琦接济。"郭嘉截断他的话,目光灼灼,"吕布要的是名号,我们许他个'奋威将军'虚衔;曹操若来抢,我们便以'勤王'为名——"
"奉孝。"陈子元突然开口。
他坐在下首,自方才起便盯着刘备眼角的细纹。
那细纹随着刘备每说一个字便深一分,像刀刻的沟壑。
他太熟悉这个表情了——当年在平原县,百姓因蝗灾啃树皮时,刘备也是这样,喉结动了又动,把"开仓"二字咽回肚子里,怕的是断了军粮;后来在徐州,陶谦让徐州,他也是这样,手指攥得发白,怕的是负了"仁德"二字。
"当务之急是冀州。"陈子元将案上的军报往前推了推,羊皮纸边角卷起,露出"袁谭袁尚互攻"的字样,"袁氏兄弟火并月余,青冀两州兵力空虚。
若此时挥师北上——"他指尖划过舆图上"平原","不出三月可占河间,届时粮草、兵源皆可补充,再谈迎天子不迟。"
厅内陷入沉默。
徐庶的目光在陈子元与郭嘉之间游移,最终落在自己磨破的鞋尖上——那是昨日巡营时被箭簇刮的。
陈宫突然起身,大氅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晃:"某去看看城防。"他走到门口又停住,侧头对刘备一揖,"军师所言在理,毕竟...饿着肚子的兵,举不起勤王的旗。"
门帘落下的瞬间,郭嘉"砰"地坐下,茶盏里的水溅出半盏。
他望着刘备,后者正低头拨弄炭盆里的火,火星子蹦到他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
"散了吧。"刘备的声音闷在炭盆的噼啪声里。
月上中天时,陈子元的书斋里飘着陈年老茶的香气。
郭嘉捧着茶盏,指节泛白;徐庶靠在书案边,脚尖点着地上的积雪——那是方才掀帘时带进来的。
"公嗣(徐庶字)怎么看?"陈子元拨亮烛芯,火光映得他眼底泛红。
徐庶搓了搓手:"奉孝的策是好策,可主公...他怕重蹈陶使君覆辙。"他想起三年前陶谦临终托徐州,刘备在府里绕着梧桐树走了整夜,最后接印时说"备愿为徐州守牧",可曹操的兵一到,"守牧"二字便成了枷锁。
郭嘉突然冷笑:"怕被天子辖制?
可曹操若抢先迎了天子,到时候'乱臣'的帽子扣下来,主公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茶盏"咚"地磕在案上,"子元你最清楚,当年在许都,曹操是怎么用天子诏书削诸侯兵权的!"
陈子元没接话。
他望着窗外的雪,想起今日议事时刘备摸向腰间的动作——那里挂着当年汉献帝赐的玉圭,用锦缎包得严严实实。
刘备总说"这是天子的恩",可陈子元知道,每次摸到那玉圭,刘备的指尖都会微微发抖,像触到烧红的炭。
"先稳住冀州。"陈子元拿起案上的密报,那是田豫从青州送来的,"曹操的粮道在陈留断了三条,袁谭向他借粮,他未必肯松口。
等我们占了河间——"他的指甲在舆图上"河间"处压出个浅痕,"再派使者去洛阳,以'护驾'为名,吕布若不肯放...便让奉孝的'密信'再烧几把火。"
郭嘉盯着舆图,忽然笑了:"好个'护驾',比'迎驾'软和,倒像给吕布递梯子。"他端起茶盏,却发现早己凉透,"只是曹操...他的细作比雪片还密。"
徐庶突然站起,走到窗边。
雪光映得他脸色发白:"方才巡营时,我见校场新立了点将台。"他转身时,雪花从发间落在肩头,"徐晃将军的十万精锐,这两日该到沃沮了。"
陈子元的手指在案上顿住。
他望着徐庶肩头的雪,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军报:"徐晃率玄甲军出辽西,目标沃沮"。
沃沮在辽东极北,毗邻乌桓。
他忽然明白,刘备今日为何对"迎天子"避而不谈——有些棋,要趁对手不注意时,先布到棋盘外。
更鼓敲过三更,雪仍在下。
陈子元望着书案上未写完的军令,最后一笔落在"令徐晃部暂驻沃沮,探乌桓动静"。
墨迹渗进竹简,像一滴未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