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耳膜。
不是水滴的清脆韵律。是一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像沉重的麻袋在厚厚灰尘上拖行,又像无数细小的、覆盖着硬壳的节肢,在黑暗中缓慢地刮擦着冰冷的水泥地面。
断断续续。时远时近。
它从防空洞那深不见底、连水滴声都无法完全驱散的、更加浓郁的黑暗深渊里传来。每一次响起,都让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防空洞深处…还有东西?!
刚刚因为找到水源而获得的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如同脆弱的肥皂泡,被这诡异的“沙沙”声瞬间戳破!一股比面对周莽时更加冰冷、更加原始、仿佛源自基因深处对未知黑暗恐惧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缠绕住全身!
我僵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水箱壁。刚刚因为引导异能而稍稍凝聚起的一丝暖意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脱。黑暗中,每一寸皮肤都绷紧到了极致,耳朵如同雷达般疯狂捕捉着那声音的来源和动向。
“沙沙…沙…”
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一些?方向…像是从更深邃的通道拐过去的地方?
跑?往哪跑?身后是封死的防护门和核爆后的死寂废墟。前方是未知的、发出诡异声响的黑暗深渊。身体重伤,力量枯竭,连站起来都异常艰难。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完了…真的…穷途末路了。
刚刚燃起的一点求生火星,在这绝对的黑暗和诡异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我甚至能想象出黑暗中潜伏的东西——或许是某种因核辐射而变异的巨大节肢生物?或许是更深层防空洞里早己死去、又被未知力量唤醒的尸骸?无论是什么,都足以撕碎此刻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我。
算了…就这样吧…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混合着绝望的冰冷。身体的剧痛似乎也麻木了。紧绷的神经如同被剪断的弓弦,瞬间松弛。我放弃了徒劳的警惕,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粗糙的地面,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沙沙”声的主人,或者任何足以终结这无边痛苦的东西降临。
等待死亡。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被拉长到令人发疯的地步。只有那“沙沙”声,如同钝刀割肉,持续不断地、折磨着濒临崩溃的神经。它时远时近,时断时续,却始终存在,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在黑暗中无声地玩弄着它的猎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虚无的前一秒——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仿佛金属门栓被小心拨开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那“沙沙”声传来的方向…更深邃的黑暗中响起!
紧接着,是一线极其微弱、却足以撕裂这浓重黑暗的光!
不是核爆那种毁灭一切的炽白强光。是橘黄色的、温暖的、如同烛火般摇曳的光晕!
光?!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灰尘的脸上,瞳孔因为极致的黑暗和突如其来的光线而瞬间刺痛、收缩!
只见在距离我大约十几米远、通道拐角后的一片相对开阔的阴影里,一道厚重的、之前完全融入黑暗的金属门,无声地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橘黄色的光芒,正是从门缝中透出!
光芒映照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出现在门缝之后。人影似乎极其警惕,身体大部分隐在门后的黑暗中,只探出小半个身子和一只拿着某种光源(像是老式煤油灯?)的手。橘黄的光晕跳跃着,勾勒出那人影的轮廓——穿着深色、厚实、沾满灰尘的衣物,头上似乎包裹着什么。
“沙沙…” 那诡异的摩擦声,在灯光出现的瞬间,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存在过!
死寂。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只有那橘黄色的光芒在黑暗中跳跃,映照着门缝后那双警惕的、在光影中闪烁的眼睛。
不是怪物!是人!活人!
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麻木的神经!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喉咙干裂嘶哑,只发出“嗬嗬”的气流声。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牵扯着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门缝后的人影显然也看到了我。那双警惕的眼睛瞬间睁大,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灯光微微晃动,显示出他内心的剧烈波动。他似乎在飞快地评估着——一个浑身血污、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奄奄一息的人形物体,瘫倒在水箱旁。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人影似乎做出了决定。他谨慎地、极其缓慢地将门缝又推开了一些。灯光更多地倾泻出来,照亮了门口一小片区域。他朝着我的方向,试探性地、压得极低地喊了一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无法掩饰的紧张:
“喂?…还…还活着?”
声音!是人类的声音!虽然紧张,虽然带着戒备,但确确实实是活人的声音!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灯光的方向,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水…救…”
人影似乎松了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他回头对着门内黑暗处,同样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我听不清。很快,门缝里又探出了两个脑袋,同样包裹着头巾,脸上沾满灰尘,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审视。
三个人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快速商量。最终,那个拿着灯的人影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我这边挪了过来。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生怕惊动什么。另外两人则留在门口,警惕地注视着黑暗的通道深处,特别是刚才传来“沙沙”声的方向。
灯光靠近。橘黄色的光晕终于笼罩了我。温暖的光线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也让我看清了来人的脸——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胡子拉碴的男人的脸,大约五十多岁。他的眼神很锐利,带着底层劳动者特有的坚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穿着厚厚的、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头上包着一条灰扑扑的毛巾。
他蹲下身,灯光仔细地照过我的脸,掠过我焦裂的右臂、塌陷的胸口、赤裸沾满泥污血污的双脚。他眉头紧锁,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天爷…这伤…” 他低声惊呼,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对着门口方向喊:“老陈!快!拿水!干净的!还有…把应急包拿来!有重伤号!”
门口一个同样穿着工装、身材敦实的男人应了一声,迅速缩回门内。
拿灯的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王铁柱——将手中的煤油灯小心地放在旁边一块稍平的石头上,橘黄的光晕稳定地照亮了这片小小的区域。他没有贸然触碰我,只是用那双锐利又带着悲悯的眼睛看着我,低声问:“咋弄的?外面…外面啥样了?那…那大动静…是啥?”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喉咙干痛得如同火烧,只能发出嘶哑的气流声。
“先别说话!省点力气!” 王铁柱立刻制止了我。这时,那个叫老陈的敦实男人快步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军绿色的旧铝水壶和一个同样陈旧的、印着红十字的帆布急救包。
“水!干净的!深潭里打的!” 老陈将水壶递过来,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急切。
王铁柱接过水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凑到我嘴边。一股清凉的、带着一丝淡淡土腥味(但比水箱里那股锈味好太多)的水流缓缓注入我干裂的嘴唇。
甘霖!
我贪婪地、小口地吞咽着,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滋润着干涸的肺腑,带来一种近乎重生的舒畅感!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吸收着这生命的源泉。
“慢点…慢点喝…” 王铁柱低声提醒着,控制着水流的速度。
喝了小半壶水,火烧火燎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一些。王铁柱放下水壶,和老陈一起,极其小心、动作轻柔地开始检查和处理我的伤口。他们显然有经验,动作麻利而专业。老陈从急救包里拿出消毒水(味道刺鼻)、干净的纱布、绷带,还有…几片宝贵的止痛药。
“骨头可能断了…这里没法接…” 王铁柱检查着我的胸口,眉头拧成了疙瘩,“只能先固定…止痛药先吃着…这胳膊…” 他看着我焦黑的右臂,眼神更加凝重,“烧得太厉害了…得小心感染…”
冰冷的消毒水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但我死死咬着牙,没有哼出声。比起之前的绝望,这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外面…” 趁着他们处理伤口,我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目光紧紧盯着王铁柱,“…核弹…炸了?”
王铁柱和老陈的手同时一顿!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悸。
“是…是核弹…” 王铁柱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防护门的方向,仿佛那厚重的合金钢门外就是地狱,“那光…那动静…天崩地裂啊…隔着这么厚的山体,整个洞都在晃,像要被揉碎了!顶上的石头哗啦啦往下掉…我们还以为…完了…全完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幸好…幸好这个老防空洞够深…够结实…” 老陈接口道,声音同样沙哑低沉,“当年按最高标准修的…抗核加固层…还有那个深水潭…不然…” 他摇摇头,不敢再说下去。
“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虚弱地问。
“我们?我们是下面‘前进厂’的老工人和家属。” 王铁柱一边小心地给我右臂涂抹一种气味清凉的黑色药膏(似乎是某种自制的草药),一边低声说道,“灾难刚起那会儿,厂子就乱了…死了好多人…我们几个老伙计,知道这厂区后山有个备用的老防空洞,很深,以前存过战略物资,有独立的水源…就带着能跑出来的家属,躲进来了…封死了外面的门…靠着洞里的存粮和老陈懂点草药…还有那个深水潭…才…才活到现在…”
“刚才…那‘沙沙’声…” 我忍不住问,心有余悸地看向黑暗深处。
王铁柱和老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忌惮和恐惧。
“那…那是‘石皮子’…” 王铁柱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动什么,“核爆之后…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像…像磨盘那么大的土鳖虫!壳硬得子弹都打不穿!就爱在深水潭附近打洞…爬过的地方,就留下那种‘沙沙’声…幸好…它怕光…怕火…我们晚上都点着灯,它就不敢靠近生活区…”
石皮子…变异巨虫…怕光怕火…
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包裹着清凉药膏的焦黑右手,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却顽强跳动的火焰力量。一丝微弱的暖流,悄然流过心间。
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断骨被他们用找来的木板和布条勉强固定住。止痛药开始发挥作用,剧痛被压制到可以忍受的程度。身体虽然依旧虚弱沉重,但至少不再像个随时会散架的破布娃娃。
“走,先回里头去。” 王铁柱小心地搀扶起我的一边胳膊,老陈扶住另一边,“这里不能久待…那东西…指不定啥时候又爬过来…洞里暖和些,还有热乎东西吃。”
我被他们半扶半架着,朝着那扇透出温暖光线的金属门走去。橘黄色的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暖。门内,似乎是一个更大的空间,隐约传来压抑的说话声、孩子的低语,还有…一丝久违的、食物的香气?
穿过门缝的瞬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比外面通道大得多的拱形洞厅。洞壁显然是经过特殊加固的混凝土,虽然也有裂缝,但整体还算完好。洞厅中央,燃着一小堆篝火,火苗跳跃着,驱散了地下的阴寒,也照亮了西周。
大约二十几个人,围坐在篝火旁。男女老少都有,大多穿着和王铁柱他们类似的、厚实却破旧的工装或棉袄,脸上带着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和营养不良的蜡黄,但眼神里却有着一种在末日中罕见的、属于“人”的生气和疲惫的温暖。他们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在缝补衣物,几个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地打量着被搀扶进来的我。
洞厅一角,用木板和帆布隔出了几个小空间,似乎是睡觉的地方。另一角堆放着一些箱子和工具。最引人注目的是洞厅深处,一个天然形成的、大约十几平米的水潭!潭水幽深,在篝火的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水潭旁边,架着几个用汽油桶改造的简易过滤装置,一根管子正缓慢地滴着水,汇入下方一个干净的水桶里——想必就是刚才给我喝的水的来源。
“铁柱叔!陈伯!你们回来啦!” 一个半大的男孩看到他们,立刻跑了过来,随即看到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我,吓得往后一缩。
“别怕,柱子。” 王铁柱拍了拍男孩的头,声音温和了许多,“我们在外面通道捡到个…落难的兄弟。伤得很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有惊讶,有同情,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担忧——毕竟,多一张嘴,就多一分消耗。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但眼神异常清亮锐利的老者(后来知道他就是这群人的主心骨,退休的老工程师陈工)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走了过来。他仔细地打量着我,目光在我焦黑的右臂和胸口的固定夹板上停留了很久,眉头微蹙。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陈工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那大爆炸之后?”
我看着眼前这群在核爆地狱中侥幸存活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幸存者,感受着篝火传来的温暖,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食物香气(似乎是某种糊糊的味道),喉咙有些发堵。
“外面…全完了。” 我嘶哑的声音在洞厅里响起,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绝望,“城市…被核弹抹平了…过江大桥那边…有很恐怖的怪物…军队…也打光了…”
死寂。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几个女人捂住了嘴,发出压抑的呜咽。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沉重,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王铁柱和老陈扶着我的手,微微颤抖。
陈工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沉痛和一种认命的苍凉。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先…给他弄点热乎的糊糊…再拿件干净点的厚衣服…柱子,把靠火近点的位置让出来…”
没有质疑,没有排斥。只有一种在巨大灾难面前同病相怜的、朴素的接纳。
我被搀扶到篝火旁一个铺着厚厚干草和旧毯子的位置坐下。温暖的火焰舔舐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舒适感。一个裹着头巾、面容憔悴但眼神温和的中年妇女,端着一个边缘磕碰出缺口的搪瓷缸子走了过来。缸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灰褐色的糊糊,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谷物和野菜的味道。
“趁热吃吧…兄弟。” 妇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加了点晒干的野菜…能顶饿。”
我颤抖着伸出相对完好的左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温暖。缸子很烫,但这点温度却让我冰冷的手指感到一阵刺痛般的舒适。浓郁的谷物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苦涩野菜味钻入鼻腔。多久了?多久没有闻到过食物的香气了?不是压缩饼干的油脂味,不是腐败的馊味,而是…真正属于人的、带着烟火气的食物味道!
我用勺子(一个磨得光滑的铝勺)舀起一勺热糊糊,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粗糙的口感。带着明显的颗粒感和土腥味。味道寡淡,甚至有点涩。
但…这是热的!是食物!是活着的味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睛瞬间被温热的液体模糊。我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粗糙却无比珍贵的糊糊,滚烫的温度顺着食道滑下,温暖了冰冷的胃袋,也仿佛一点点融化了那颗在黑暗和杀戮中早己冰封的心。
泪水混合着糊糊,无声地滴落在搪瓷缸子里。
篝火跳跃着,发出温暖的光芒,将洞壁上摇曳的人影拉得很长。周围是幸存者们压低的交谈声、孩子偶尔的梦呓。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味道、柴火的味道、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名为“希望”的、微弱却真实的气息。
我靠在温暖的干草堆上,裹着一件不知是谁捐献出来的、带着汗味却厚实的旧棉袄。体内那点微弱的火焰力量,在温暖的环境、食物的补充和身体获得喘息后,似乎也恢复了一丝活力,如同沉睡的种子在温润的土壤中,极其缓慢地、顽强地…萌发着一点新芽。
右臂焦裂的皮肤下,麻痒感更加清晰了。